天色阴阴的,山上多雾,飘着濛濛细雨。云雾围住了帐篷,时而又翻涌而起,露出一些沼泽地。
午后,小昭从里帐中出来。
“查得怎么样了?”三皇子晏慎文问她。
她来了三皇子处,亲验那名贼人的尸身。
“贼人虽作蒙人打扮,却并非蒙人,而是燕人,因为他背后没有蒙人都有的纹身。奴婢怀疑他让殿下撞见也绝非偶然,目的是叫殿下发现他身上有落华珠,情急之下拿去救人,这样就正好落实了您的嫌疑。奴婢方才验过,他的后槽牙内埋了毒药。”
晏慎文:“这么说,凶手是自己人了?”
顾小昭:“敢问殿下是几时回来的,又是几时抓住这贼人的?”
亲侍替他答道:“殿下约莫是亥时二刻刚回的,贼人亥时三刻被抓。”
小昭:“看来对方是算准了殿下回来的时间。不知殿下那夜出去的事儿,都有谁知道?”
晏慎文:“除了本王的两位亲侍,再没有旁人了……他们不会的。”
“无心之失也说不定。”小昭顿了顿,“奴婢冒犯了。”
“咳咳,无妨。”
“他们知道此事后,可有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见过……对了,和七公主身边的丫头喜儿说过话。”晏慎文忽又想起之前那茬:“听说你之前在现场撞到了引火之人,还从他身上扯下了本王的人才有的穗子?”
“是的殿下,好在奴婢有些身手,否则怕是要被那人灭口了。奴婢从他身上扯下了那穗子,刚巧李将军又出现抓了奴婢,奴婢本还以为此事是殿下所为。然而在牢中细细一想,才觉得是栽赃嫁祸,那个穗子应该是对方故意的。”
“何以见得?”
小昭眸色犀利,“殿下的侍卫兵丁中,最近是不是走失了一个?”
亲侍答道:“确有一个走失的。”
“那找到了吗?”三皇子问。
“没、没有。”
“三日前,五丈崖。”她说,“他死了,身上的穗子不见了。”
三皇子听了这话,脸上已隐隐有怒容,“好大的胆子!”
“奴婢已喊人将他的尸首带回了,也去验过,人是三天前死的,被掐断了气。那穗子是殿下的人互认之凭证,他必也是将此物看护得紧,所以对方不杀他难以将东西拿到手。五丈崖又是偏隐之地。此处地势复杂时常发生意外,偶有走失的士兵也不会引起殿下的注意。”
三皇子打量着她,“你跟在二哥身边多年,长了不少见识,人漂亮,也伶俐。此案你若能侦破,本王也算欠你一个人情了。”
“不敢当,之前还差点中计错怪了殿下,殿下不怪罪就好。”小昭礼貌一笑,“借殿下吉言,若真能三日内破案,就请您把这份人情记在奴婢的主子头上吧。”
晏慎文又问:“你撞见的那个放火的人呢?”
“听说陛下派人去抓了,但并无结果。算这时间,只怕已经逃走了。”她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殿下,奴婢还想找您借几个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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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主的婢女喜儿目光不善地看着来人。
“你查个案子,怎么还查到我们公主这里来了?”
“这话问得奇怪。我是奉了陛下旨意,莫非姐姐不愿配合?”小昭拾级而上,走到和她并排处。“我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调查有需,还望姐姐能如实回答几个问题。”
喜儿显得有些不耐,“快些问吧,公主午睡醒了我还要去伺候呢。”
“走水当夜,公主在何处?”
“公主在行宫里待着呢,哪儿也没去,和我们一起吃羊肉。”
“炙羊肉?”小昭微微睁大眼睛。
“那可不止。除了炙羊肉,还有烤羊肉、羊肉汤……”
小昭有意恭维:“姐姐可真是有口福,跟了位疼下人的主子。听说公主极爱做美食,她煲的羊肉汤可非同一般,用料与食材都极考究。那汤一做出来,隔着十里都能闻到哩。”
喜儿得意一笑,“算你还有几分见识。公主煲的羊肉汤都得用山里的清泉水呢。”
“是啊。行宫倒是离取泉水的地方很近。也不知是那几个姐妹有此口福,让我好生羡慕呢。”
“我们五六个人吧。大家都在,都能为公主作证。”
“姐妹们在一处,总是开心的。”小昭眼珠一转,“只是不知你们中有人爱玩女扮男装的游戏么?这东西你可认得?”
喜儿只见她拿出一角男人的衣服布料,登时蹙起了眉头,“你这问得奇怪了,哪里来的烂布,我怎么会认得?快拿远些!”
“姐姐不知也无妨。”小昭笑着把东西收起来,就好像没有这一茬似的,“多谢,告辞了。”
喜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头便连忙找七公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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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后,月上柳梢。一行人悄悄来到林子暗处。
晏苍鸾问小昭:“你将孤带到这里来,有把握抓到凶手吗?”
顾小昭:“陛下放心。奴婢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不敢劳您亲自过来抓人。”
树林子里静悄悄的,偶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夜空中的月亮又白又圆。冷风吹过,叫人骨头打哆嗦。
“快了,陛下。且再耐心等等。”
一行人都静候着。不多时,一盏豆大的黄灯从远处出现,渐行渐近,停住。
燕帝凝神看去,先是看到黑暗中的一对影子,一男一女,后看到这对男女旁边还站着个丫头,机警的样子似是在帮他们放哨。
然而那女子的影儿,越看越熟悉,他忽然一阵气血上涌……
“三郎,此地不能再留,你快些走,今夜就动身!”
“我走了,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了。”
“你怎么倒是……”那男子似是噎住了,好半天才说:“其实写信就够了,你不该亲自来。”
那女子默了默,“我当然要亲自来,因为这也许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不……不会的!我不信,你不要骗我!”
“三郎,你是为帮我才身陷险境的。那丫头八成怕是已经查到了,你趁着现在,快点离开这里,后面的一切都有我担着。我是父皇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什么,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别担心。”
“胡说,你以前不是这样讲的。他就是对你不好,否则我也不会……”
“三郎!”女子打断了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果你还想让我安心,现在就离开!”
“你,你……”手心里忽被塞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个香包。
“父皇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我一直没有给你什么承诺,我也给不了你……这个香包就算是往后余生的唯一念想吧。”
“你、你这是要与我诀别了吗?”他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容她拒绝。
“放手,放手!”她压低了声音,“我们若一起走,那才是真的要完了。你我之事,绝不能叫父皇知晓,不然你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不想你有事!”
两个人卿卿我我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拉拉扯扯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入耳中,燕帝心中的怒火越窜越高,指甲都嵌进了肉里,隐而不发。
喜儿紧张地为二人盯着周围的情况。树林里黑黢黢的,她那一双眼睛四处溜溜转,忽然,对上了小昭的一双杏眼!那波澜不惊、成竹在胸的眼神,刺得她心里猛然一惊。
“哐当!”手里的灯掉在了地上,在安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大响。
这颇大的一声动静,把那对男女也吓了一跳,七公主正抱着她的情郎,猛然间却见婢女喜儿朝林子的那个方向跪了下去!心霎那间凉了,顺着她下拜的方向,慢慢看去……
林子里的夜风吹得她骨头发颤,整个人都跟被抽去了魂儿一般,视线中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逼近。
“父、父皇?”
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只听到膝盖“噗通”跪下的声音,手拉着情郎的手没有放开,连带拉着他也一起跪了下来,长发垂地,脸庞慢慢被侍卫们手中的火把照亮。
“你,很好。”晏苍鸾看着她。
“你们……”七公主稍稍冷静了下来,猛然抬头看见顾小昭,即刻目露愤恨之色。
她忽然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给喜儿看的那块男子衣料,就是利用她关心则乱、引她上钩的套儿。喜儿不知,来报与她,她也不知,因担心事情败露,遂有今夜之举。可对方为何会知道她与三郎诀别就在今晚,算得这样准?此婢不愧是太子身边的人,和她那主子一样狠毒,心机深沉!
燕帝发话:“顾小昭,你带孤来不会就是看这一场戏的吧?”
“当然不是。”小昭站到皇帝身前,恭敬道:“禀陛下,奴婢已将案情一应始末全部查清,还请陛下听奴婢一一道来。当然,七公主殿下和这位先生,必须在场。”
燕帝点了点头,命人将七公主和她的情郎、喜儿一并带回帐中,又召来了其他皇子们,待人都到齐了,才叫顾小昭来陈述案情。
“事情是这样的。”她走了几步,来到七公主的那位情郎面前,见他一身布衣,相貌清秀。“放火的人正是这位公子。请问怎么称呼您?”
“鄙姓独。”
七公主即刻回护:“顾姑娘,说话要有凭据!他是本公主的相好,可失火那天他并不在南山。”
小昭不理会,继续说:“在预备动手的头一天,独先生在五丈崖杀了一名三皇子府上的侍卫,并拿走了象征其身份的穗子,作为日后栽赃嫁祸之用。三皇子府上以为是士兵走失,就没在意。”
七公主:“他一介布衣,哪有那样的本事?!”
“他有,他当然有。我们见过啊。”小昭向他走近,眸光忽地一凛,乘其不备一把攥住他的手,衣袖拉起,露出其手臂上的红痕。
“陛下,那天他欲杀了奴婢灭口,奴婢脱身之余也抓伤了他的手。想来走水后全山戒严,他很难逃出去,应该是还没有走,这不就是了。”
男子抽回了手,“仅凭这点伤痕就能算证据吗?再说,我有什么动机纵火?”
“独先生放火后逃到了七公主那里,是以全山搜捕不到,因为没人敢搜七公主的帐。陛下且看南山地图,从引火处直往公主所在行宫,有一条很近的小道。奴婢在那小道上发现了足迹,并将其对着画了下来,依其足之大小而推,此人身高、体重,正好和独先生相符。”
她拿出图纸,“陛下请看。”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乱画的?!”喜儿说。
“此事全程有时大人和四殿下跟着,他们都能做证。且那些脚印就在山道上,这几天还没下雨。”
燕帝看着那脚印图纸,又看了看那男子。
“对方在放火的同时,还要栽赃。南山已然起火,对方算好三殿下回来的时间,命一人假扮蒙人、带着落华珠出现在三殿下帐前,被抓后自尽。陛下,奴婢去看过那人尸身。蒙人皆有后背白虎纹身作为身份标识,但其后背并无纹身,可见不是蒙人;他的后槽牙里早已藏好毒药,该是有意自尽——只等三殿下救人心切,拿落华珠给了两位殿下后,来个死无对证。这是验尸报告。”
事情至此,已然明了……
“背后指使独先生的真凶就是,”她看着屋内众人,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和六皇子对视了数秒,才慢慢转过去,却指向了——
“七公主。”
燕帝脸已憋得铁青,脑子里有些零星的碎片闪过,似是想到了女儿小时候粉妆玉琢的可爱样子。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都是亲兄妹啊。此计甚毒,一连害了三位皇子!太子、四皇子因服用了落华珠,成为蒙人众矢之的,三皇子则被嫁祸。
……
转念一想,亲兄妹又如何?自己当初,不也是……
但她只是女儿身,是个公主而已!她何必……?
“七妹,”太子意味不明地看向她,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