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英 第8章 尚服局

送她们来的公公无动于衷，像一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天妃，你想好了吗？这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太监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王秀芝彻底绝望了，她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跟着这些人呆在这里。她抓着太监衣服的手慢慢滑下来，跪坐在英华殿面前，她机械地朝英华殿里面看去，这里没有一个她熟悉的人，刘昭儿、杨金英和陈慧娘都留在了储秀宫。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以至于身体都在颤抖。现在的京城仍是三月底，天气暖和。

“天妃，回去吧，外边冷。”公公站在那里跟她说，眼睛看的却是英华殿门口满园的锦绣。

王秀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直到同行的一个人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她才回过神来。所有的姑娘都跑去看是什么情况，王秀芝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还是强撑起身体去围观。发出尖叫声的是一个方脸姑娘，她梳着偏右的发髻，穿着一身明粉色的罗裙，柳叶眉，温柔可人，不过现在她正坐在地上，满脸惊恐，连头上的发髻也显得无精打采，低低地垂着。

“怎地了？见鬼了吗？”旁边一个大胆的女子问道。

“血！血！床底……床底……床底都是血！都是血！”方脸姑娘惊恐地指着床底下，她原本是想打扫床底，结果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地的血。

其他人也都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敢去看。床底下有血，这可是在皇宫啊！这意味着什么呢？王秀芝一咬牙：“让开，我看看。”她走近床榻，然后慢慢拉起自己的下群，蹲下身子，一股血腥味立即伴着灰尘味扑面而来。

床底下很黑，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王秀芝眯起双眼，仔细往里面看了看，里面却是有一块深色的污渍，跟地面的其他颜色不一样：“拿蜡烛来！”

她的话一出，立即有一个比较麻利的姑娘把英华殿里的蜡烛拔下来，点燃，然后一路小跑着递到王秀芝的手上。王秀芝举着蜡烛往里面照了照，地面不是血，是一滩黑色的墨迹：“不是血，是墨水。”

其他姑娘都松了口气。“我就说嘛，这可是皇宫，天子脚下，皇帝身旁，怎么可能有血呢！”其中一个姑娘说道。但是那个被吓到的姑娘还是很害怕：“不是地面，是上面。”

上面？王秀芝双膝跪在地上，伏下身子，然后举着蜡烛往床板照了照，上面有一滩血，血迹旁边还有一行字，同样是用血写的：大明大明，日月无光。

其他姑娘看她没有动静，一直趴在那里，便问道：“有血吗？”

“有。还有一行字。”当王秀芝说了有之后，其他的姑娘都面色煞白。

胆子较大的那个问：“是是什么字？”

王秀芝想告诉她们，但是一想起陈慧娘的事情，就按下了这个念头，她站起来，将蜡烛递给其他人：“自己看。”

胆子较大的那个人立即拿过蜡烛：“自己看就自己看。”王秀芝抖去下裙的灰尘，而胆子较大的姑娘看了这句话之后，脸色巨变，她的手颤抖着丢掉了蜡烛，眼神充满了恐惧。大明大明，日月无光。这是要谋反的话啊！

其他人充满了好奇却又不敢去看，大着胆子去看的又不肯告诉其他人。王秀芝咬着牙暗骂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

一天后，皇后的安排下来了，在储秀宫等待的一百四十一个姑娘一部分被分配到了六局一司中，一部分被分到各宫妃嫔处当使唤宫女。刘昭儿比较幸运，分到她心心念念的尚食局，杨金英被分去了尚服局，陈慧娘被分去了尚仪局，在张掌事手下做事。姚淑翠则被分去了尚寝局。尚食局管宫内的饮食，尚仪局管内宫的礼仪，教育女官，维护内宫的礼仪制度。尚服局管的是内宫的生活服饰和生活用品。

杨金英换上了内宫宫女统一的服装，上身是浅紫色交领短袄，下身是湘绮马面裙，腰上挂着铜制的尚服局令牌。她能进入尚服局多亏了当年跟着娘亲学的刺绣。跟她一同来分来的还有五十多个被诏书强诏入宫的姑娘。

领头的是一等宫女邢翠莲，她入宫已经三年了，在尚服局做了三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底层小宫女一路做到了一等宫女。她领着新分来的宫女在尚服局认识地方：“尚服局内有三司，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管的都是宫内各位贵人的东西。宫规想必尚仪局的张掌事都跟你们说清楚，日后要是你们犯了宫规，直接按规矩处置，齐掌事不会给你们任何的宽恕。”

“诸位最重要的是在我大明是皇宫内，不要乱说话，一旦说错了话，被厂卫抓到，便是由他们处置。”邢翠莲同样是板着脸，说话冷冰冰的。“平时没有事，不要随意在宫内走动。”

杨金英来到皇宫，总觉得这个皇宫很压抑，宫里选了这么多的女子入宫，然而在宫道上却很少见到女子的身影。她想起了王秀芝她们，不知道她们当了天妃会如何？她跟着邢翠莲边走边熟悉尚服局，发现在尚服局制衣、刺绣的宫女都只是埋头做事而已，没有任何的表情。

杨金英因为自己的刺绣手艺不错，留在了绣阁，负责各种朝服补子的刺绣。朝服补子文官绣的鸟，一品绣的是仙鹤，二品绣锦鸡，三品绣的是孔雀，四品绣的是云雁，五品绣的是白鹇，六品绣的是鹭鸶。武官绣的兽，一二品绣狮子，三品老虎，四品绣豹子，五品绣熊……根据等级不同，颜色也不一样。内阁阁老们穿的是大红色，司礼监秉笔太监们穿的也是红色。而这些官服常服都是宫内制作，每年过年由皇上赐服，意为赐福。

“诸位是新人，既然入了尚服局，就好好在尚服局做事。”邢翠莲端庄地说道。尚服局最主要的一个工作就是按照上边的命令刺绣各种礼服和织物。宫女们工作的地方就是绣房，绣房的面积有一座宫殿大，里面放了三十个绣架，旁边还有备用的十个绣架。在绣房的尽头，是专门用来存放绣品的仓库，平日里都是上锁的，只有齐掌事有库房的钥匙。

“是。”新分配来的宫女回答。

“本月底是东岳大帝的诞辰，皇上信奉道教，要求尚服局在诞辰到来之前准备好陛下的祀服、祭旗等物品，你们算是来得正是时候。本月初正好有一批女子被封为天妃，尚服局缺人手。你们今日休息熟悉尚服局的事务，明日便开始跟着她们一起准备东岳大帝诞辰的衣饰用品。”

“是。”众宫女回答。杨金英也跟着大家低头应答，心里却还在忍不住地想天妃的事。她已经初步理出了一个条件：成为天妃必须要来癸水。她现在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也就是说她还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还注意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天妃的缺口很大，她们一同入宫的三百宫女将近一半被选去当了天妃，尚服局在月初已经有一批宫女被送去当了天妃。难道送去当天妃的人回不来？

她心里升起一个担心：王秀芝会死？

不对不对，皇宫里一下子死这么多人，皇上难道不知道吗？宫里这么多的宦官宫女，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她有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这个皇宫里谁能有这么大的力量捂住所有人的嘴？

*

是夜，一轮铁钩一样的弦月挂在黑色的天幕上，皇宫四边都是高高的宫墙，把天空框出了一个长方形。星子也少得可怜，零零星星地挂在空中。

杨金英站在新住处的窗户边看着外边。弦月的下方，是绵延的宫墙，一眼看不到尽头，因为不远处的宫墙已经没入了黑暗中。尚服局的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现在正是春三月的天气，梧桐的嫩叶绿幽幽的，被灯笼的微光映照的时候，像一树鬼火森森，巴掌大的叶子挡住了门口。

一个瘦弱的影子从西院的屋子悄悄溜出去。杨金英以及跟上那道影子，那是影子跟她的身高差不多，体型有些怪异，似乎手里抱着什么东西。黑影到了院子东北角的井口，就停下了，随后影子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井水旁边，拿起木桶慢慢往下放。听到咚的一声，确定木桶碰到水之后，影子再慢慢地转动井口的转子，把打满水的木桶吊起来。随着麻绳一圈圈缠在木转子上，水桶也升上来了。

影子的身体向前探去，微微弯腰，伸手抓着木桶的把手，吃力地把木桶提起来。杨金英趁着这时候突然发话：“你在干什么？”

“呼——”影子冷不防被杨金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手里提着的木桶刚好到井边，就砸下来了，桶里的井水洒了一地。影子立即转身，露出了一张惊恐害怕的脸，她年纪并不算大，十五六岁左右，上身穿着青色交领，下身穿着白色罗裙，腰间挂着尚服局宫女的腰牌。

她拉着杨金英的手，四下看看，确定这里的事情没有人看到后才乞求道：“好妹妹！你别跟别人说今晚看到的事。”

杨金英的目光移向地面放着的裤子和白布，上面隐约沾着红色的东西。

“算姐姐求你了，好不好，不要跟别人说。谁都不要说。”那个宫女见她没有反应，心情接驳，反复地在哀求，“你不要跟别人说，好不好？你想要什么姐姐都可以答应你。”

宫女从袖子里摸出三块碎银，塞到杨金英的怀里：“好妹妹，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姐姐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