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英 第10章 李少监

杨金英拿着画卷离开尚服局，她第一次一个人走在皇宫的宫道上，两旁是是三人高的宫墙，墙面涂着红色的漆，顶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锃亮无比，璀璨夺目。尚服局本来就地处皇宫后院，不是巡逻时间，基本上没有人走动。四周都静悄悄的。

杨金英手里拿着画轴，边走边想，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只要借口找不到尚宝监就可以到处走动了。可是万一要是抓到她的人不信的话，她就没有活路了！

想到了这个行动带来的风险，她还是压制住内心的躁动，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蛰伏！一定要蛰伏下来，才能找到空隙，挖出姐姐死亡的真相。

她相信，这座城不会是铁板一块，一定有缝隙的！

尚宝监的位置离尚服局不算远，就隔了两道宫墙，作为内侍机构，尚宝监也在皇宫的东北角的深院子里。尚宝监的大门很简朴，就挂了一块木板在上面，手写的三个大字：尚宝监。杨金英看了一眼那三个字，没有任何的书法美感，一看就是个普通人写的。

踏入了尚宝监的大门，里面是一个院子，在院子里打扫的宦官孙飞看到了她，便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姑姑，请问来找谁？”

“找李公公。”

“请跟我来。”这个小宦官是刚来的，人很瘦弱，看到生人眼里露出了怯懦的情绪，只悄悄抬眼看了杨金英一眼，便低下头去，领着杨金英进入了正屋。

尚宝监是收藏皇上宝物的东西，这里的宝物有时候会赏赐给大臣，有时候会赏赐给后妃，不过大部分都是皇上留着自个儿看的，等到了百年之后，就带下去陪葬。平日里他们这里的宦官做的就是清扫大殿，擦拭宝物，不要让这里的东西染上了灰尘。其他一些容易损坏的就要小心保管。

“李公公！”小宦官进了门，朝里面喊了一声。里头没有回应，他就回头低眉顺眼地跟杨金英说：“姑姑，请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看看。”

“好，你去吧。”

小宦官转身，提着下摆，急匆匆地跑进去。过了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俊朗的宦官，五官英朗，眉目如画，身长七尺，体格修长，跟一旁的小宦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简直不像个宦官，倒像个领兵的将军！杨金英打量着他，忽而盯住他的脸，这张面孔怎么又一种熟悉感？她立即回想起来，之前在储秀宫扔下伤药的就是这个人。

“是你？”杨金英惊讶地问。

李公公没有回答，抬手让小宦官先出去。等小宦官走了，他才淡淡地回答：“你来这儿干什么？”他的声音并不像其他宦官那般尖细，倒是多了几分温柔和平静，跟之前在储秀宫听到的冷淡的声音不同。

杨金英立即展开画轴：“我现在是尚服局的宫女，准备着手刺绣皇上在东岳大帝诞辰上所穿的祭祀服，齐掌事叫我来找你要点金线。”

李公公伸手拿过画轴，仔细端详上面的道袍图案：“道德真经五千言，需要多少金线？”

杨金英摇摇头：“我也不知。”杨金英注意到，他竟然知道道袍上的是道德真经，还知道有五千多字，看起来不是个普通的宦官。

“这样吧，先给你三卷金线，你用完之后不够再来。”他把画轴卷起来交给杨金英。

杨金英接过画轴：“一卷有多长？”

“一卷金线长三尺，重约四斤。”李公公看了她一眼，“考虑到你这般瘦弱，可能拿不走这么多，便先给你三卷。没问题吧？”

“没问题。”杨金英回答。

“没问题的话就与我进去。”李公公从怀里摸出一串府库的钥匙，打开了东边的门。

杨金英看着里面成堆的金子和银子，站在门口不敢挪动脚步，除了金银，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东西，顾恺之、陆探微、吴道子的画，钟繇、三王的法帖……还有来自西洋的琉璃钟，波斯的玛瑙，爪哇的猫眼……

李公公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个浅浅的笑：“你站外边儿也成。”

杨金英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宝库，竟然收藏有如此多的珍贵物件，她一下子还无法回过神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李公公已经拿出了三卷金丝：“三卷金丝，有些重，好生拿着。”

杨金英接过三卷金丝，别看这三卷金丝只有三个鸡蛋这么大，可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谢谢李公公。我我先走了！”

“嗯。”李公公关上了府库的大门，收好钥匙。

杨金英走出门去，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缓过神来，实在是太震撼了！里面随便一件宝物都能把她家的丝绸作坊买下来！扫地的小宦官看到她拿着三卷金丝在院子里站着便问道：“姑姑，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杨金英走过去跟小宦官搭话：“刚刚的李公公叫什么名字？”

“李珏。”

“他不像个公公。”

小宦官腼腆地笑了笑：“你说李少监啊？我听说啊，姑姑，我听来的，你不要告诉李公公是我说的。”

“嗯，说吧。”

“他原本就不是公公，原先祖上在江西跟着宁王，是宁王手下的将军，结果宁王造反，他家后代都发配为奴了，他也就入宫当了宦官。”

“哦，难怪。”杨金英打听到相关消息后，便匆匆离开，返程的路上碰见了巡逻的宦官队伍，领头的叫住她，问了几句话后便放走了。

*

英华殿外，一群秀女拿着竹筒在接露水，她们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虚弱。王秀芝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甚至连水都不能多喝。皇上下了密令，所有的天妃只能喝露水，保持仙气，不能沾染人间的污浊之气。为了保证她们不会私底下偷吃人间的食物，皇帝还派了十个宦官来看着她们，每天早上叫她们起来采集露水。

扑通一声，又有一个秀女一头栽倒下去！旁边负责监视的官宦立即上来，将倒下的秀女拖下去，至于拖去哪里，她们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肯定没有活路了。

大家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渐渐变得麻木。

王秀芝跪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右手，伸出手指，她的食指已经开始不受控制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没有把右手食指伸直。她的弯曲的手指慢慢靠近了盛开的牡丹，这是一朵红色的艳丽的牡丹，开得很盛，像一个碗一样。王秀芝看到这朵红牡丹，想起的却是家里的红烧肉，她想起家里办喜事的时候，请客的桌上也有这么一碗红艳艳的红烧肉。

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手指轻轻触碰了花瓣上的露水，那颗晶莹的露珠滴进了竹筒里。她仿佛闻到了红烧肉甜腻的香味！

她慢慢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圈监视她们的宦官，那些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在说笑，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嘴里叼着一根草。她的目光再次挪回来，挪回到眼前这段红艳的牡丹花上，她再次吞咽了一下口水。

两天没有吃饭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

好饿呀！

她的眼里渐渐看不到牡丹花了，只看到眼前万绿丛中一碗红烧肉，她立即伸手掐下了牡丹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到嘴里！

“快！别让她吃了！”

“快去！”

“住手！扔掉那朵花！”

旁边的宦官们一起涌上来，一个人抓着她的左手，一个人抓住她的右手，另外一个人捏着她的嘴巴，想要把牡丹花从她嘴里抠出来！

“谁让你吃的？”

“差点害死我们你知道吗？”

……所有宦官都很着急，没想到一个不注意，竟然让人吃了牡丹花。

王秀芝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个宦官的手指。

“啊啊——”宦官赶紧抬手扇了她一个巴掌。“狗东西！敢咬我！”他扬手还要继续打王秀芝，旁边的一个胆小的宦官抓住他的手：“别打了吧，她这样子都快饿死了！”

“饿死又怎么样？早死晚死，她们都得死！你放不放手？不放手老子连你一块儿打！”被咬了手指的宦官恶狠狠道。

那个胆小的太监还是没有放手：“虽然早死晚死都得死，但是她们可是天妃啊！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咱们岂不是要提头去见皇上？而且皇上没下旨杀她们，只是叫我们看着她们，别让他们吃饭。吃一朵花应该没什么关系。”

被咬了手指的宦官瞪了王秀芝一眼：“算你好运！看在你快死的份儿上，老子就放过你。”

王秀芝被宦官的手指戳到了喉咙，剧烈地呕吐了几下，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们不敢打王秀芝，因为这一批都是天妃，都是皇上点名要的，要是人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宦官的脑袋就没有了。他们狠狠地退了一把王秀芝。

王秀芝趴在地上，久久都爬不起来。她侧着脸贴着粗糙的地面：“我王秀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她的眼睛流下了眼泪，她的牙齿沾着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牡丹花。旁边还有被打翻的露水！

她接了一早上的露水。

两个好心的秀女把王秀芝搀扶回来，放到床上，其中一个秀女劝说道：“你这是何必呢？”

“算了，别管她了吧，咱们继续去外面接露水，要不然一会儿太阳该晒干了！”两个秀女离开了英华殿。

在英华殿里，还有另一个姑娘躺在床上，不过那个姑娘跟她的情况不同，她是静静地躺着，身体没有力气。而另一个姑娘则因为癸水疼得死去活来的，今天还不算是最惨的，昨天她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整个晚上都在疼，疼得睡不着觉。

王秀芝怔怔地盯着英华殿的大梁，上面挂着八边形的蜘蛛网，中间沾着一只撞上蛛网的飞蛾，粘的死死的，完全逃脱不了。在蜘蛛网中央坐阵的蜘蛛并不着急吃掉飞蛾，而是让飞蛾一直挣扎，直到它全身无力，身体僵死为止。

她看着看着不觉眼前模糊，两道热泪从眼角流出来。她现在后悔，后悔极了！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执着于当后妃？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是自己的错吗？

刘昭儿你们在哪儿？快来救救我！我就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