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没事。”悦怿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真的没事儿吗?”柳絮并不相信“还是这件事儿不好和娘说?”
“哎呀,真没事。”悦怿有些不好意思。
“那行吧。”柳絮道“待会儿娘要去铺子里看看,你要去吗?”
“好,我和娘同去。”
于是娘俩各自回房换了棉布衣服,又将珠翠摘下,仅佩戴几根银簪,方才一同出门。
上了马车,悦怿问柳絮:“渝姐姐是不是比我生的更好看?”
“怎么这样说?”柳絮讶然,悦怿一直表现的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容貌,怎么突然产生容貌焦虑了。
“渝姐姐比我受欢迎。”悦怿道“连宏表哥都围着她转。”
谢宏起初粘着悦怿时,悦怿只觉心烦。但突然间又来了位姨妈家的表姐,而且这位表姐人生的好,说话也温柔,国公府的姐妹和丫鬟仆妇都很喜欢她。同样是国公府的表小姐,又都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冷落的悦怿心里自然不快。
但柳絮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就算自己在物质和爱上都给与悦怿最大的支持,悦怿仍然感到不安全。
这种不安全感源于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不自信会让人走向两个极端,要么畏畏缩缩习惯依附于强者,要么牙尖嘴利将自己变成浑身是刺的刺猬。
悦怿的不自信源自于林家与国公府巨大的阶级差别,这种差别就算柳絮给悦怿的零花钱比谢宣多,就算悦怿拥有更多的华服、昂贵的首饰也不能弥补。此谓本质如此,粉饰无用。
悦怿是聪慧而又敏感的孩子,她能察觉到自己社交的武器是长相和学识,这些会让她在国公府的姐妹圈子里备受欢迎,现在忽而来了个亦是才貌双全的渝姐儿,才让她内心爆发出极大的恐慌。
“怿儿,你和渝姐姐是两个年龄段的人,并不能比。”柳絮开始正面回答悦怿的问题。
十二三岁正是从女孩蜕变到少女的时期,这个时期的女孩月经来潮、□□开始发育、身高猛增、女性意识觉醒,女孩的曼妙身姿开始成型。七八岁的孩童和十二三岁的少女就像校园里一年级的小朋友和初一的姐姐,放在一起比较太残忍了。
“等你到了渝姐儿这个年纪,你会和现在大不相同。”在长相这块,柳絮对悦怿是相当自信的,毕竟林月明的那张脸是极能打的。
“至于宏哥儿,若再来一个漂亮姐姐,他同样会围着新来的漂亮姐姐转。这是他的本性,与你的身材、长相没有关系。”
“国公府的下人热情是因为你姨妈喜欢金钱开路,谁会和钱过不去呢?自然会对你姨妈和你表姐更加奉承。”柳絮又想起谢婉给悦怿的见面礼是一套暗红玛瑙平花头面,相比起来她给渝姐儿的实在寒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怿儿,这是人之本性。若你时常打赏,国公府的下人也会极欢迎追捧你”悦怿道。
“但怿儿说过不愿意这样对不对?”柳絮看着悦怿的眼睛极温柔的说道“怿儿希望被别人所喜爱尊敬的是抛开一切的,纯粹的怿儿。”
“这不是迎合别人能做到。”柳絮道“迎合别人的过程中我们会失去自我,没有人会爱没有灵魂的人。”
“所以怿儿,你现在要先成为自己。你要有自己前行的路,要构造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记得怿儿曾经读过的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所以怿儿,你最终想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你想得到什么’是柳絮经常会问学生的问题。高中作为所谓人生中最关键的三年,会让不知道往后人生关键的三年多的数不胜数的学生产生极大的压力,从而陷入对排名和分数的狂热,忘记学习的初心和前进的方向。
同时在家长和老师眼里,学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所谓的人生理想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学生的成绩和能考取什么样的大学,这样没有目标的短暂狂热,终将让大多数的学生陷入学习的虚无。
“娘,我...”这段文字悦怿朗诵过无数遍也知道释义,但她从未带入自身去思考过,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没关系,你才七岁。”柳絮摸了摸悦怿的发髻“你慢慢看,慢慢想,总会找到方向的。”
刚下了马车,周琥就迎了过来道:“我正要去找太太,杨老板明日就要启程赶往天津,只今日下午有时间,人已经在‘食百味’了。”
周琥订的包房颇为宽敞,中间是约莫十人的大圆桌,两边设有长桌摆放茶碗。慵懒的舒展着花瓣的栀子花散发着浓烈的芬芳,临街的四扇窗户全部打开,临窗可清楚看到街上的摊贩游商。
杨老板个子不高,但跋山涉水的商旅让他看上去颇为孔武有力,黑脸络腮胡颇有几分黑旋风李逵的影子。
“杨老板久等。”柳絮不待周琥引荐就走上前去在主位坐了,又召了悦怿到右手边坐下“这是小女,乳名碧玉。”
“不知夫人想商议什么?”杨老板本不愿意来这一趟,但周琥一报自家主子的身份,国公府嫡女,时任两淮巡盐史之妻,他就愿意来了。
“自然是贵州苗酒的价格。”柳絮开门见山“目前这个价格我很难与杨老板合作。”
“若说价格,四百五十文已经是最低了。”杨老板说道“贵州苗酒采用糯米酿酒,出酒率极低,再说山里人家能有多少余粮来酿酒?价格肯定是下不来的。”
“不是我不愿意出这个价格,而是四百五十文一升的酒没有多少人能喝的起。我这边卖不出去,大家都赚不到钱。”柳絮道“杨老板手头总要有一条专线和拿得出手的畅销货才是,不然家业怎么再进一步?”
这倒是说到杨老板的心头上了,他全国各地跑这么多年就是跑不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专线来。北海珠、绍兴酒、江南丝绸和四川云锦均有人将两头都拉好了,他分不到一杯羹。
“你也知道我娘家是国公府,若有机会我一定将此酒呈到御前。”柳絮又开始画大病。
“夫人,其中利润真的不容再让了。”杨老板并没有被成为皇商的诱惑冲昏了头,仍然连道为难。
“杨老板不诚意啊。”柳絮叹道。
“不是我不让价,而是真的不能再让了。”杨老板解释道“夫人核算核算,两斤糯米半升酒,再加上其中的人工、包装、运输,这个价我可有利润?”
“若我一年内能卖出一万斗,杨老板否给三百文一升的价?”柳絮道。
周琥被柳絮的豪言壮语吓个半死。一万斗是什么概念,这意味着一年内京城里的每个人平均要买两升酒。先不说京城有多少人能喝得起三百文一升的酒,就算喝酒的都来柳絮这儿买,要卖出这个量同样难如登天。
“夫人莫开玩笑了。”杨老板也不信“我再让...”
“杨老板尽管去运酒。”柳絮不愿再三五文的谈,故打断了杨老板继续要说的话“杨老板有多少尽管运来,我以三百文的价格现结,并不赊账。若是有哪一会杨老板的货我拒了,那前期的货我都以五百文的价格补给杨老板。”
“这是我最大的诚意。”柳絮道“若是不成,便不必再谈了。”
“夫人好气魄!”杨老板赞道“就冲着夫人的胆色,我赔本赚吆喝,干了!”
柳絮笑了“杨老板豪爽,咱们一起发财。”又对周琥道“好酒好菜呈上来,今日你得陪杨老板喝尽兴。”
周琥连连答应,出门叫了店小二上菜。又、开了杨老板带来的一坛子酒给几人斟满。柳絮提杯道“预祝合作顺利,财源广进。”
一时又互相敬酒,只柳絮不肯再多饮。
酒过三巡,杨老板才道:“林姑娘生的好颜色,夫人竟愿意将她带出来会客。”
这便是有点喝高了,柳絮怜爱得看了眼悦怿说道:“我膝下无子,只将她充作男孩子教养。少不得带她多多增长见识,盼她以后能支撑门庭,祭祀祖宗。”
杨老板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若不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柳絮真想大耳刮子送上去,问他可惜什么?
柳絮不想再谈论悦怿的长相,说道:“这酒还得有一个好名字,不妨咱们在酒桌上想想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才贴切?”
这倒是正经问题,总不能上去就说这是贵州苗族酿的酒,听上去就没有档次。
悦怿拉了拉柳絮的袖子,示意自己有话说。见柳絮点头了,才开口道:“若说人间至味却不是酸甜苦辣咸,而是甘。”
“哦,何谓甘?”喝的迷迷糊糊的周琥都强撑着头问道。
“细嚼米面感受到的淡甜就是甘,苗酒的底味就是甘。”悦怿在三道认真的目光下越说越自信。
“我原想着世人对夜郎比对贵州熟悉,想用‘夜郎苗甘’命名,但夜郎作为贬谪之地显得不吉利。不过圣人王阳明就是在贵州悟的道,不如就叫‘阳明甘’吧!”说完,悦怿紧张的看着三位认真听他说完的大人。
“好!”悦怿带头鼓掌,杨老板和周琥边点头边跟着鼓掌,显然也颇为赞同。毕竟三人都不是什么大文豪,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
“不愧是探花之女,小小年纪就有一番见地。”谈成了生意的杨老板不吝夸赞“只可惜是女儿身,否则林家必有一门双探花的美谈!”
柳絮无语,心想总算知道这个杨老板都快五十了还一无所成的原因了,拍个马屁都能拍到马腿上。
见两人喝的舌头都大了,柳絮便不愿悦怿再呆在这里。交待了赶来的周柏照顾好他老爹,便带着悦怿回去了。
车上,悦怿不确定的问柳絮“娘,您真要用这个名字吗?”
“当然要用,这么好的名字为何不用?”柳絮道“你取的很好,娘自然是想不到更好的才用你的。”
得到肯定的悦怿很高兴的说:“若我是个男子,定能像爹爹一样高中探花。”
“怿儿,不要因为自己不是男子而觉得遗憾,女子也能治国平天下”柳絮扶着悦怿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不能科举的原因是有人制定了你不能科举的规则,而这个规则终有一天将会被打破,就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你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一天的来临,或则,成为打破规则的那个人。”
从不喝酒的柳絮来到这个时代后不得不开始喝酒,她压着反感和恶心一杯接一杯的硬灌,长袖遮挡下是对虚与委蛇的自己的厌恶。
或许是长久积压的不瞒终于爆发,或者是酒精催生了藏在心底的勇气和自信,才让柳絮一字一句的将想对悦怿说却不能说的话说了出来。
“等待规则被打破或者成为打破规则的人...”悦怿看着昏睡过去的柳絮,若有所思的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