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秋草秋水,白枝红叶青苔。
麟城人要赏万种秋景,听取秋声,非得到红帘山不可。
清昼坐卧云中,任秋雾沾衣,如履仙山;午时烟消云散、水木明瑟,秋山如画,描摹妆成,红橙黄绿极鲜妍绮媚,草木鬓边秋空高远、风动云淡、雁鸟回翔;待到日昳,夕阳缱绻无限,枝影交错纵横,暮色晚钟,孤影独立,寂寥时分,思绪万千;心中难平时刻月破东山,皓然如雪,在皎洁林中徘徊,仰看天衣如水,俯身石上月光。
多少游人钟爱此山,莽五来去时眼中却空无一物。
他做药材营生,一年大半时间要上红帘山奔波劳碌,价钱好时埋头狂奔,价钱差时丧气垂头。
近一年来也不知冲撞了什么,他这生意经越念越不灵,高买低卖有,惹祸赔钱有,走眼有,压货有,就是铜板没有。
总之霉运缠身,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不敢告诉娘子,怕她忧心,每次外出省了又省,挤出大半给娘子买些纸墨,有时能向交好的书肆老板借书几本,则一并带回。
即使卖了全力拼凑,生计还是愈发艰难,他有点想起小时候的日子。
莽五年少父母见背,独自在世间挣扎求生,为了吃口饭在药材铺里做学徒,那夫妻俩都是刻薄的贼,恨不得把他里外荤腥全部刮走。终于熬到出了头,自己闯出去做生意,踏过红帘山的磴道,见山明水碧晴空万里,怀里揣着自己的二十文钱,忍不住引吭高歌。
那会儿好像也是秋天。
后来生活渐渐宽绰,他去小田村收药,遇上缕娘。
她在人堆里又白又亮一个,像一弯弯月牙,俗世的色彩将她托起,斑斓流动的人潮里戏声婉转。
啊呀呀海枯石烂情缘在,白头生死鸳鸯浦。
傻姑娘看戏看得入迷,铰指甲剪破了手指也浑然未觉,一滴血如相思子挂在她的指尖,也挂了在他的心上。
能娶到缕娘,莽五觉得是三生有幸,他是天地湖海间孑然的飘萍,也偷得了心爱的归宿。
他常觉自己卑鄙,娘子神仙人物,颇有才情,若不是脑子不好也断不会嫁给他这样一个平庸之辈。她端坐窗前,教他识了许多字,或是点着一豆灯火,念着故事陪他筛药,她本该配个多情的公子,而不是他这弄不清花前月下还是下月花钱的市井汉子。
但缕娘从来无怨,莽五在窃喜和忧愁里泅渡,然茫茫不见彼岸。
日前他手头实在紧张,想到缕娘有几本压箱底的书册,偷偷拿去当了换钱,心想着她一两个月应不会发现,等周转过来再去赎回。
手中有了点本钱,收了批药,风风火火炙上,忽然听见楼上开合书箱,他心惕惕,弦儿绷紧,像睡在猫旁的耗子,每根毛都伸长了探风。
书箱一遍遍开合,纸页被哗啦啦翻动,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到了第三日,莽五再无法装作无事。
哗啦啦,哗啦啦,歇斯底里中带着颤抖。
他出门去,将炙了一半的药材全部贱卖,在药铺好说歹说借了一点,加上囊中所有积蓄,将几册书赎回。
回家时,缕娘坐在书箱上发呆,他把书放在米缸底,洒一层米,刚够盖住,强装疑惑,问她怎么把书放缸里了。
缕娘飞着下楼,抓起书来,拥在怀抱,终于回魂。
莽五惨然笑着,把溅在地上的米粒扫入手中,一小把扔进缸里,叮叮有点回声。
他整晚辗转反侧,想起红帘山有户人家还欠他小半吊钱,干脆不睡,专到城门等候,城门一启便出门上山。
到了半山,才知那户人家刚生变故,男人采药跌下山去,偏偏半死不活,孤儿寡母守在床前,像他一样惨然地笑。
他开不了口,安慰几句,留下二十一文帛金告辞,出门撞见湛蓝天空如此高远,太阳照透了黄叶,秋色如火。
莽五扒了扒手心里的余钱,连二十文也没了。
想到半生已过,又要重头,当日高歌一曲今日缄口,对着明媚不改万古秋山,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
磴道绵延,曲折向下,他觉得累了,在一处转角坐定,尾巴骨被硌得生疼。莽五叫骂起身,一脚搓开落叶堆,看见一个金灿灿的东西顺着山路滚落下去。
他来不及细想拔腿直追,如同请了千万年前先祖上身,飞身如梭,跑得急了前仰后合一个狗啃在地,才把那东西捂在手下,屏息凝神松开双手,只是一段漆黄的烂木头。
莽五气得捶地,抬头要撑起身子爬起,面前落叶堆里有道金光漏出来,照在他双眼里。两手扒开落叶,地上坐着一个半掌高的金人,金人愁眉苦脸,戚戚看他。
莽五小时听人说过,捡到金人银人就会发财。
哭花的脸顿时扭做几瓣,欣喜若狂,一条趴在地上朝着金人连连磕头,这才叫山回路转、柳暗花明、天不绝人、否极泰来。
金人果真灵验,莽五的荷包又鼓了起来,不需起早贪黑,不需风来雨去,不需巴望着别人巴望着老天,只需每日出门去,总能拾到钱,少时几枚铜板,多时一两块碎银。
这是财神爷,这是真神仙。
要是知道来到世上过得是这样的好日子,他一定要多来几次。
莽五成天揣着金人,眼睛长在地上,捡钱多时好酒好肉尽情供奉,把金人抱在怀里亲得锃亮,捡钱少时心生怨怼,刚冒起那不敬的念头便吓得腿软尿急,怕神仙怪罪,对着金人哭泣告饶。
如此悲喜交加,患得患失,几成疯魔。
浑浑噩噩地过了近一年,家是三天两头不回了,麟城捡的钱少后他就上附近乡里乱串,捡到的钱还是时多时少,但他对金人诚心敬爱,无论多少都欢喜异常。
或许真是他一片真心感动了神仙,金人脸上的苦相渐渐平和,某天竟现出笑意。
莽五大喜,掏空腰包置办小三牲,提回家中行祭。他在厨房里折腾得热火朝天,缕娘连半个脸都不露,越想越是不悦,提着锅铲气呼呼冲上楼去,缕娘躺在床上看书,从书后抬起眼睛冷冷瞥他一瞬,然后转身背对,不问他要做什么。
片刻的理智闯进脑海里,世上真有这种好事吗?想起金人的笑,有如遭了火电,冷汗涔涔湿了后背。
自那日后,莽五又开始收药、炮制、卖药,不知是不是金人仍保佑着他,生意轻松简单。他心中有一丝侥幸,在上下,在拉扯,在看到钱时忘掉一切,在装模作样随便糊弄糊弄就能把药材卖出好价时暗喜不已,直到他扯下蓝衣女人腰间的茄袋,他看得出女人用不起这样的茄袋,他知道五两银子太多了。
他很清醒,但心儿叫嚣不止。
这是金人给他的,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或许以后还能捡到金子呢。
贪心本就是人之常情,他闭着眼,一遍遍想金人双颊上淡淡的仁慈的笑,呼吸由短变长,他脸上也挂起相仿的笑。
心平静了,不起波澜,金人仍安详和煦,笑着开口:“莽五,卖命钱你已尽数收到,该将命交给我了。”
莽五“啊呀”嚎叫着惊醒,浑身如刚刚过了水,牢中不知日夜,只有几缕火光,阴恻恻好似来引路的灯笼。
费劲喘上气,他扯掉靴子抖出金人,凑到火光前一看,金人攒眉瞋目、裂口嚎啕。
那是一张他莽五的脸。
他拿着金人,血已全部凉透,不得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走进死路的。
这哪是散财的神仙,分明是害人的邪物。
这时他才想起缕娘,想起自己求娶她时指天跺地发誓这辈子会好好待他,如今自己是活不成了,没了他,缕娘可怎么活。
莽五哭得悔恨。
自家娘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若是从头就对她实话实说,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卖宅子也好,典当东西也好,再不济腆着脸找老丈人借点本钱,总归还没走到绝路。
现在千般万般想要回头,已是无路可走。
想到这更想大哭,结果被“左邻右舍”一通讥讽臭骂,那俩都是恶贯满盈之徒,剪径不知害了几条性命,他就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和他们这种东西关在一起了,这且不算,还要被他们嫌弃窝囊。
哭声被锁在喉咙中,他干张着嘴,只有眼泪如飞流直下。
莽五许是哭了半宿,哭到后边实在是肚子太饿,头又昏又沉,呆愣愣缩在墙角里,对于自己在等死这不争事实终于有了几丝麻木。
杀人偿命,他还杀了两人,一条命只够还一次,真是晓不得怎么还第二条。
他自心死如灰,每天半人半鬼地干噎馒头,然后一动不动地蜷曲在地,已提前过上死后的日子。有时候不慎睡着,梦见父母梦见金人梦见缕娘,最长的梦里都是缕娘,她哭着叫他名字,撒泼痴骗如个孩童。
他又流泪了,他得死了,缕娘还得活呢。
在狱中不过十余日,他心间已是几番死去活来。
禁子又来放饭,见他整理了衣服头发站在牢门边,十分殷勤地低语:“大哥,小弟有些话想请大哥通传与萧参军,可否借些纸笔。”
禁子今日格外好说话,多塞他一个馒头,让他等着,转身跛脚离去。
片刻后禁子返回,莽五写了好一叠书信交予他。禁子走远,莽五攥着手心踮脚张望,直至看不见人方才放下脚后跟,他踩到硬物,十分硌脚,是金人在他的靴子里。
他只望死后缕娘能按自己遗愿操办丧事,他带这金人共赴地下,让它不再现世害人,也算积点德,还半条人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