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子拿着莽五的信歪歪扭扭走了一路,才在班房找着陆班头。
他向来不喜见人,但有些同情莽五,因此硬着头皮跑上一趟。
日前萧参军判了乔缕娘笞二十,由坊正看管,罪名是通奸,本来男女那点事千篇一律,没什么嚼头,坏就坏在莽五案太过引人注目,案情又迟迟不明,一点风吹草动都传得飞快,如今又是丈夫杀奸夫的戏码,更教人遐想。
这会儿相熟的人才后知后觉,杨隆乙的浑家哪去了,众人还想看她打上乔缕娘的门去,给捧场的大大唱一出。
可田彩女家静悄悄的,连她的头发丝都不见。
有人猜她远走他乡,有人猜她气得跳了河,说的倒是有鼻子有眼,就是没人真见过她到底上何方去了。
田彩女没有别人口中那般怒不可遏,她虽一直躲在城隍庙里,但隔着墙也能听见别人议论自家那口子的破事,那日她靠着墙听了很久,起身要走时才恍然,杨隆乙竟是被姘头的丈夫杀了。
怎么说呢?真是可笑。
她已完全没了悲伤,想的都是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城隍爷连皇帝都打得,怎么如今全无音讯,难不成自己的事果真难办。
要不是每日都有饭食凭空出现,她定要以为当日听见城隍爷说话是自己疯了。
想要出城隍庙去,心中还是免不了害怕。
她掐着手指头等啊等,意志消沉。
灯姑领里洪垣的差,每日给田彩女送饭,看这女人恹恹一滩,已是没多少人气,只能把所见说给洪垣听。
洪垣也没招,没了祖宗替她砥砺前行,她是真变不出什么神仙法子来。
萧慧极那头也是陷入僵局。
案发当晚,乔缕娘就在家中二楼,子时看见马车驶过未停,有重物从车后落下,杨隆乙也在此时跳下车,之后杨隆乙摆放女尸、系上茄袋到莽五连杀两人,她全部目睹,莽五架着驴车出门抛尸后她从一楼窗户翻出,飞也似的逃回娘家。
纵然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想,也按乔缕娘描述画下的马车的样式,但始终怕惊动了万奇珍,因此畏手畏脚,不能直接查证。
他想马车应当就在万府中,万奇珍连上田彩女家都是亲自去的,说不准驾车的就是他本人。
萧慧极再请圣意,圣人依旧要他不进万府。
暂不能到万府去,马车这一线便被按下。
事情又着落在蓝衣女子身上。蓝衣女面容普通,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足底有厚茧,应是常年在外行走,可她手却精致,没有一个茧子,能猜到她既不务农也不纺布。
她所穿衣物十分常见,布料剪裁都与寻常百姓相同,只是贴身衣裳里侧缝了许多花色各异的布,比对大小,应都是拆开的钱袋子。
原来是个盗贼,全城鼎沸十多日仍无人认尸,八成还不是本地的盗贼。
女尸画像下发各道州,运气好十天半个月能见成效,运气不好一年半载没音信也是常事。
萧慧极倒是沉得住气,该公干公干,该歇息歇息,整天回家还有闲心泡豆子磨豆子,自己做豆腐吃。
洪垣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摇着头从他碗里挖走一大块豆花。
捱到休沐,洪垣心安理得打算出去走走,正巧碰上陆班头上门给萧慧极送莽五的信。信中一番痛心悔罪,而后洋洋洒洒字里行间都是他那柔弱的娘子,最后一沓均是给乔缕娘的,烦请官府转交。
好事之徒原形毕露,左右撺掇萧慧极一起去给乔缕娘送信,他闷声不应,她索性在一旁聒噪:“总之我是一定要去,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到时候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别后悔就是了,你就是审我,我也不会说的。”
萧慧极戴着网巾,穿一身素净直裰,坐在藤椅上低头看书,纹丝不动。
什么蛛丝马迹,就是想看乔缕娘得知莽五要死了还惦念着自己,那一番痛心疾首罢了。
说不准掉两滴眼泪,惹得这话篓子大讲特讲三日。
什么情之一字,什么万千纠缠,什么百感交集。
有时太懂一个人也是遭罪。
萧慧极满腹言语塞了个肚饱,这页书未读一字,迟迟忘翻,肩头莫名一重,洪垣又把手肘搭他肩上。
她斜倚着低下头,发丝垂下挠痒他的脸颊,一双眼睛急急扑闪像三伏天的扇。
她一开口,学着乔缕娘的嗓子:“萧郎,你去不去嘛。”
有点害怕,也有点开心。萧慧极抬起书隔住她的脸,起身就走,险些露怯。
洪垣扬脸抬脚跟上:“非要这样请你是吧,萧慧极。”
你那叫做请么?
萧慧极不答。
她自言自语两句,转头同洪文简聊了一路,不时弄点吃的,一分三份,一份扔给洪文简,一份软磨硬泡连哄带骗塞进萧郎嘴里,最大最满的一份归自己。
走到南万通路上,洪垣已来不及耍嘴,竖起耳朵一听,都是关于乔缕娘的传言。
说她前日被打了二十下,后背血糊糊地自个儿走回来,不哭不闹没事人一样,吓得凑热闹的大气不敢喘,偏生又舍不掉这点热闹,于是一个个恨不得缩腹贴着道旁,只拿眼睛刮人。
即刻就有反驳,哪里不哭,哭得撕心裂肺,鬼哭似的,吓死人了。话音落被人笑讽,你说哭,你搁她被窝听见?
又说这两日她回到家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是邻家大婶看不下去怕闹出人命,请了个郎中上她家,每日又做点饭端去,否则这家门恐怕早朽了。
还有昨日她老父老母倒是来了,想带她回乡下去,然莽五案未结,官府命坊正看管她不得离开麟城,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傍晚时老两口唉声叹气,相携离去。
更有人信誓旦旦,今早还看见她在窗边看书,然后啧嘴感叹这女子是个狠人,都这境况了还云淡风轻呢,最好别上她跟前触霉头,背地里小声讲讲也就算了。
洪垣听着,乔缕娘这些街坊如今是有些怕她的。
到了乔缕娘家门口,坊正刚巧送了药出来,便又引二人上楼。
乔缕娘趴在床上,垫个枕头,右手拿一卷书,侧头细读。坊正见她入迷,没个端正模样,连忙咳嗽:“乔缕娘,萧参军来了,你还不快起来。”
萧慧极止住他的话,将他挥退。
乔缕娘看完一页,幽幽转头:“妾因伤多有不便,失礼了,望参军海涵。”
“无碍,莽五有书信要转交与你。”
萧慧极话音刚落,洪垣就等不及从他袖中抽出一沓纸,上前塞进乔缕娘手里。
乔缕娘一页页翻看,洪垣瞪大眼睛盯着,她气色还算不错,只是有些神思倦怠,不知是伤痛无法入眠,还是点灯熬油地看书解闷,看她一页抽出,一页叠后,面色淡淡,不起波澜。
洪垣有些担心,她也曾见过有人伤心过度反而平静如常,小心问道:“乔娘子,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羊荷包吧,街口摊子的,味道挺不错。”
乔缕娘听罢垂首:“多谢娘子,邻居婶婶已送过饭了。”
“那你今日上药了没?疮药用的哪种?”她还要问,被萧慧极拉到身后,这人又是嫌她废话啰嗦。
箫慧极单刀直入,倒不算咄咄逼人:“乔缕娘,你虽曾犯错,但官府已做惩罚,不必耿耿于怀。至于闲言碎语,我想以你胸怀,应不以为然。只望你今后不再轻言杀人,书中所见好似轻巧,可当夜你若果真取了莽五的性命,你能心安?莽五杀人,必要偿命,你想想他,你便明白。”
一番苦口婆心,不知乔缕娘能否听进去,她只是玩手,很久才应答。
“参军所言,妾都明白,所受教训,也足够了。话本子里男男女女,谁不受一番搓磨,俗世眼光,妾只当云烟,他人口舌,又与妾何干?”她语罢低头,枕在书上,“只是。只是。”
她自顾自喃喃,背对着两人,发髻上还簪着相思钗。
“参军读过妾书,应当知道郎君曾捡了一个金人,有了金人后,他总能捡到钱财。这并非妾信口胡诌,这事郎君不曾告诉妾,但妾天天看着他,他把金人藏在身上,妾怎会不知?妾同杨隆乙抱怨时提起此事,再想到他偏陈尸在妾家门前敲诈,分明是想要那金人罢了。那夜若妾出声叫他,他不会杀人,一念之差,竟成就今日,妾亏欠他。因此今日请参军明鉴,是杨隆乙先要害他。”
她望些回复,萧慧极却只叫她安心养伤。
客人离去了,主人独自一人,细想那日挺到家里,空荡荡、冷清清,好似少了些什么,怎么都不自在。叫郎君,他不答应,哭着叫,他也不来。
最后坐在地上,双手拍地,哭得脸涨红,大喊莽五,以为这样他就会着急忙慌跑回来,像小时候想吃的甜果子,一直哭就会有的。
她背对着人抽泣,少了几许矫饰,声音却还是很轻,像不尽兴的雨。
心头细雨绵绵,窗外却是晴好,海棠当风如痴如醉,梨云飘散,细细摇落,纷飞似雪。
洪垣走在路上,看见梨花飞过,突发奇想:”要不去胜春楼看梨花吧,饮一盅紫珍泉,叫一二,嗯,七**十个小菜,反正休沐,就要尽情玩乐。金人那种事,拜托陆班头就行。”
萧慧极摘下腰间钱袋,摇给她听,稀稀拉拉几声脆响。
洪垣也摇摇自己的钱袋,满当当的听不见什么声音,扔出去恐怕能把地砸一窟窿:“十个小菜,如何?”
“挺好,只是你这钱从哪来的?”他侧目揶揄,看见她抬头望天,装作耳聋。
她那点月俸还不够自己花,任的又是上门索贿会被扭送官府的闲职,哪来空余攒下这么些。
萧慧极怀疑她是不是做了贼:“你偷偷当家里东西了?”
“胡说八道!”洪垣一下把钱袋子揣怀里搂着,“你也太胡乱猜度了。”
可恨她这钱真的来路不正,否则还能夸耀一番,萧慧极已然猜到了,也不说话,斜眼看她怎么解释。
洪垣偏不,挠挠头找话:“乔缕娘真是个妙人。”
等了半晌不闻答复,着急争辩:“把自己读进书里的人,我是头回见,难道不妙吗?”
萧慧极眼角弯起,点头低声“嗯”一句。
“哎呀,只要她别再想着杀谁就行,世上的人总有不同,她心中装的东西和我们都不一样。”洪垣背着手,心想真是机智,这都逃过去了。
萧慧极可不留情:“是,自然不同。你心里装的酒烧香螺、鱼肚羹、澄沙团子、五味鸡、乌梅、虾炙、酿鸭、糖蟹、羊杂冷淘和白炸春鹅这十碟子菜。”
洪垣都听饿了,平白咽了许多下口水。
“民以食为天,我心怀天下怎么了?”熟稔诡辩一句,她敲敲他的手臂,“就不知道萧参军心里装的是什么了?”
萧慧极沉默以对,怡然望着天际,风习习,心旌摇曳。
天是无波澜的湖,云在其上漫游,眼观心动,心随云走,身如行舟。
身畔重楼飞阁、八街九陌、流水游龙,风摇着春幌,旗幡交错,衣袂接轸,但听闻笑语欢声悲哭怒骂,寻常人生,不过如此。
洪垣到底没叫上十碟菜,打个折扣,叫了九碟一坛酒,腰上积蓄去了大半,真是为了口腹之欲眼也不眨。
正要下筷,酿鸭里钻出个人头,灯姑四下望望,找准了洪垣:“洪垣啊,那谁给你下了个帖子,请你吃席呢。”
洪垣接过一看,落款是丘无玷,抬眼觑那揉手小人,一眼看穿她藏了事:“那小贼给你什么好处了?”
“什么好处,没有,怎么能有,净瞎说!”灯姑一连串否认,慌忙把这页揭过去,“你帮了小鬼,他们诚心感谢,这才请你去,说要当面好好感谢。”
洪垣半信半疑。
“我回家吃饭了,你记得去啊。”话毕灯姑头往下一埋,撅屁股跑了。
她敢肯定这席面十成十有诈,小灯这馋鬼不贪嘴了,真是千古奇闻。
再抬头看萧慧极,全然没听见她说话般,持盏斜倚,对着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