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垣头一次知道请客还能在客人家摆桌的。
戌时三刻,她眼晕耳热到家,洪文简偏要从她腿缝里穿行,一绊一倒,刚进院就摔得趴下。
翻个身躺在地上,一群小鬼围过来:"恩人,你回来啦。"
风阴森森一扑,钻进领子里,鸡皮疙瘩直冲指尖,她一打滚坐起来,看见自家桌上摆着四盘八碟,模样十分鲜亮丰盛。
但她知道这些鬼的一贯手段,指指家祠方向:"我敬告你们,别拿什么蛇虫鼠蚁来捉弄我。那屋看见没?我家老倌老太十分可怕,阎王来了都得提着屁股跑,你们这些小家伙,还不够他们穿成手串每天搓呢。"
"恩人,这是我们凑钱置办的,没有偷抢,我等现在河神爷处听用,均是告假来的。"一个女娃娃上前来半步,洪垣从她又红又绿又紫的衣裳辨认出似是故人。
女娃娃看她迷茫,缩起肩膀有些伤心:"恩人,我是二梨呐。"
不怪洪垣认不出,诸小鬼现如今梳洗了头发,换上新衣裳,吃饱饭大变模样,一个个漂漂亮亮像年画娃娃。
洪垣恍然,连忙哄道:"认得,认得,你瞧,洪二也还记着你。"
洪文简当然记得,毕竟能让他干呕的东西确实不多。
二梨害羞叉手,拽拽旁边小鬼的衣角,小鬼穿着一身蓝衣裳,这回洪垣认出是谁了。茂郎拱手一拜:"恩人请上座。"
洪垣环视一圈,在鬼中找那个小屁鬼,此小屁鬼最好辨认,但凡有他在的地方必定空旷,鬼站一处,腿站一处,拳头抵着腰,手肘子还得顶片天出来。
茂郎会读心似的:"恩人,无玷他等会儿就来了。"
不对劲,他们不是两派吗,怎么如今如此亲密。洪垣想着,在桌前坐下,数了数脑袋:"怎么还少一个?"
二梨答道:"思晦懂的多,河神爷喜欢他,点他做了书吏。最近事多,他实在抽不出身。"
洪垣了然,那孩子确实早慧,言行举止令人舒心,可门外搬着酒坛进来那个,就不那么令人舒心了。
丘无玷把酒坛从怀中放下,露出一张凤眸细眉的脸来,这小屁鬼下巴颏尖两颊肥美,端是俊秀可爱,就是瞧人时颇为无礼。
果真他一开口,还是原汁原味:"你踢小爷屁股,小爷伤心但小爷原谅你,小爷还请你吃饭,你现在总愿意加入我们了吧。
她一大个长条的活人,跟着一群五六七八岁的小鬼鬼混,实实有碍观瞻。
洪垣真想揪他耳朵:“你小心我上河神爷那编排你,让他狠狠打你屁股。”
丘无玷下意识想捂屁股但生生忍住,色厉内荏地昂头挺胸:“小爷欣赏你,那是小爷爱才,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别不知好歹!”
“你还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真的识时务就该知道人鬼殊途,好好替河神爷效劳,别整天瞎想什么八门七门总把头,小小年纪就拉帮结派的,我可不跟你扮家家酒。”
洪垣乐了,一顿说教,丘无玷气急抢白:“可是,可是——”
二梨悄摸摸扯了下他,小声建议:“无玷,你先让恩人吃口菜再说吧。”
丘无玷鼓着脸闷闷不乐,把酒坛抱上桌,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背对众人鬼以表愤懑。二梨尴尬得两颊挂上团红,与茂郎合力抬起酒坛给洪垣满上一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洪垣才不会和小孩置气,拿筷子敲敲丘无玷的头:“丘总把头,气性这么大呢,你要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完。”
小鬼双手捂在头顶,转头瞪她一眼。
洪垣乔模乔样双手交叠倚腮,两弯长眉撇成下弦新月:“小女子实在好奇,请总把头明言。”
丘无玷是个颇庸俗的小屁鬼,就吃这套,浑身一振重复神采,吊儿郎当翘起二郎腿,手指在腿上噼啪乱敲:“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
“答应什么?”洪垣撇眼,就知道又是这套。
“你得答应辅佐小爷我,咱们共商大计,图谋大业。”小鬼叉着腰,洪垣连连点头附和:“是是,辅佐你夺取拨浪鼓,攻占滚灯摊,手霸七巧板,脚踩九连环,到时候给你弄个风筝,还能上天扑蝴蝶呢。”
“那是蝴蝶吗飞那么高!”丘无玷叉腰跳下地,神情宕了须臾,转过弯来,“你把谁当小孩呢!”
“你可不就是小孩吗?你们都是小孩。”
洪垣心直口快,纵丘无玷在如簧的巧舌里翻了又翻,也没找出驳斥的字眼,憋了半天愤愤道:“小孩怎么了?小孩也有正事。”
“那你快说正事,你这总把头怎么磨磨唧唧的,你们江湖人都这么不敞亮吗?”洪垣逮住话头添些捉弄,险把丘无玷气哭。
他闷着眼深吸数口气,睁眼看过那些小鬼,扮成恨天不假年般慷慨,而后小脸一仰,扑通抱住洪垣的腿:“今年撞了狗屎运遇到你,收了老聻,让我等逃出生天。小爷真的就指望你了,你一点不怕那万鼠狗。小爷天天跟着你,小爷听见了,听见你要揭了他的脑袋当粪瓢,胡子拔了当腿毛,你还能让判官给他换了昆仑奴的膀子胡人的嘎吱窝和脚,天晓得小爷我有多想看这个。你要是能替我们报仇雪恨,小爷我结草衔环报答你。”
洪垣抱着手直掐眉心,这就是嘴上不积德的下场:“我我我那——”
这要怎么解释?也太伤威严了!
挣扎一瞬,她头一歪:“罢了。万奇珍那老东西怎么欺负你们了?”
丘无玷默然,不知从何说起。
二梨左看看茂郎,右看看那群只知闷头的小鬼,只得开口解释:“恩人有所不知,埋儿坡里大多是我和茂郎这样短命夭折的,但也有为人所害……”
她闭紧嘴巴瞟一眼丘无玷,半避到茂郎身后。
丘无玷盘腿坐着,努努嘴,似乎很不愿提起:“他说家翁孤单,领走我们去陪伴服侍,我们以为有好日子了,然后便被剥衣洗净装进瓮中饿死闷死,每年一个,都在三月初一。”
洪垣发怔,只觉得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摸摸耳后,听见声音。
“我们被压在万府祠堂底下的暗室里,有个老婆婆许是可怜我们,只要有机会就将我们的尸骨偷换出府,葬在埋儿坡那。”
丘无玷叹了口气,装作豁达,“小爷我啊,是头一个遭殃的,这些傻家伙每年争着去,后来闻出不对劲了,谁家服侍个老太爷年年来领人,领走的人也不见回来过。”
他指了两三个小鬼:“他们几个打听得知是万鼠狗领走了人,趁没人跑来万府外寻我们,一问没人认得我们的名号,猜我几个肯定没了。没办法,跑是跑不了,只能每年年纪最大的自告奋勇,好歹让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多活几天。”
院内寂静,院外热闹非凡,正是华灯照夜时。
叫卖声来往不歇,甚有卖花声走过。
转头看院外,人间几多欢乐。
二梨鼓起勇气打破沉默:“恩人,我等都同情无玷他们的遭遇,若有用处,但凭恩人差遣。”
洪垣平日里口若悬河,但最不知怎么安慰别人,听见万奇珍这般禽兽,还没小孩懂点做人,气得牙痒,干脆跨腿站起,伸手指天赌咒发誓:“这阴损的獠贼,你威风八面洪娘子绝不容忍!这事,归我了。”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丘无玷抬起头,泪花泛滥:“小爷没本事,小爷连他家门都进不去,但小爷就知道,小爷没看错人,小爷一定报答你,小爷让你做副总把头。”
洪垣刚提起的气一瞬跌倒。
你那是报答吗?小屁鬼讨嫌起来真是可恶。
她大马金刀坐下,越瞅他涕泪一把越是心烦:“还有什么要紧的,速速说来,可别哭了,你得让那老杂毛哭。”
丘无玷一抹脸:“有道理。”
他侧头丢个眼色,一小鬼捂着屁股扭扭捏捏出来:“今年三月初一应还有一个,只是尸骨未见迁出,应还困在暗室里。”
洪垣点头,又摇头:“这万府轻易进不得。你们说的那个老婆婆,把你们偷出来那个,听着像个好人,能帮上忙吗?”
丘无玷急忙道:“三月初六她来坡上给我们烧纸,就是你来的那个晚上,算上时间你和她应该打过照面。”
洪垣细细回想,那日快到埋儿坡时,确实与一个老妇人擦肩而过。正琢磨着,有小鬼不乐意抱怨:“那老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分明就是姓万的帮凶!她才不会帮我们!”
登时便有呛声:“她辛苦救咱们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一时有说“她看着我死的,她就是良心不安罢了”,也有说“她还给我偷偷送过饭,心地肯定不坏”,有说是助纣为虐,有说是迫于淫威,有说是冷眼旁观,有说是善人义士。
一时各执一词,乱作一团。
丘无玷看上去也很为难,上嘴皮想帮左边,下嘴皮想帮右边,到头来上下嘴皮打架,拧来掐去很是尴尬。
还是捂屁股的小鬼靠谱,像个狗头军师,凑到洪垣够不到处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必去找老婆婆,应当去城西,去我们被领走的地方。”
洪垣想到小鬼方才说那些话,心底生出一些不妙,但也怀着点侥幸:“城西什么地方?”
狗头军事答道:“城西稻秆街慈幼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