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垣出门右转十步,咣咣拍萧家侧门。
边拍边想怎么同萧慧极说这事,三番五次想下来编何种故事都不好圆,心一横实话实说好了,反正他早该习惯了。
门打开个缝,相熟的仆人一见是她,拉开门揖手:"洪麟使,郎君不在家。"
"几刻钟前我和他一起回来的,怎么会不在家?"洪垣探头往里张望,穿过几道门廊,萧慧极院中确是黑着灯。
"刚刚公廨来人将郎君叫走了,说是城西慈幼院失火,烧伤烧死了几个人。"
洪垣脸一白,掉头往家走。
真是天意作祟,万奇珍害了那么多孩子,慈幼院这把火一烧,怎么也该把他烫醒了。
他这一醒,还能留那知情的婆子性命?
三两步进门,小鬼们聚在院中还未散去。
她分身乏术,先叫丘无玷同茂郎将被害小鬼姓名写下,然后指挥起这堆娃娃兵:"你们把那个婆婆弄来,缺胳膊少腿不管但必须得是个活人。洪文简带着二梨和茂郎去找小灯,找到了就和丘无玷会和。"
她不苟言笑的模样激得众小鬼热血沸腾,整兵列马各自离去,她自己则收好名单,上萧慧极家借了匹马,翻身勒缰赶往城西。
到时潜火队已将火扑灭,差役驱散了围观者。幸好望火楼报得及时,没有殃及隔壁房屋,慈幼院烧塌小半,焦烟还未散尽。
洪垣就近栓好马,扭头拨开乱麻,寻着陆班头:"你们参军呢?"
"正在火场里。"陆班头不乐颠颠的了,板着脸大步匆匆领她进去,"院公屋里起火,烧死两个小的,社公烧伤,还有几个小娃娃也伤了点。"
走近十步,听见不成人声的惨叫,差役抬着个男子安置到完好的屋子里,叫来的郎中背着药箱跟在后边。漆黑地上盖着两块白布,小小雪堆一样,被挑着的灯笼映出半边金黄。
屋里哀嚎声阵阵,萧慧极从坍塌的废墟中走出来,卸着染黑的布手套,不管衣上沾了炭灰。
旁边一脸黑灰的婆子点头哈腰,不住辩解只是意外失火。
坏了,是每月搬饲谷来交货时负责清点的庞婆子,挑三拣四,狗粘草一般缠人。
洪垣做贼心虚半背过去,手指抵着脑门,拢紧指头遮不住两腮,张开又从指缝间露出端倪。耳听呼天叫地声越来越近,顾不上祈求庞婆子人老眼花能把她漏过去,正欲狼狈逃窜——
"哎呀洪娘子!洪麟使!你快帮老婆子说说话!咱这都是最讲规矩最老实的人了,哪能故意纵火?”
庞婆子双手拍腿,哭腔扰人却不见泪下。
萧慧极这泥人都有了三分脾气,语气不耐:“你这婆子休要纠缠,我只说起火原因尚需查明,你口口声声故意纵火,是信口开河还是确有其事?”
庞婆子似断颈的鸭子,戛然失声,眼一转腿一伸坐在地上,摇头晃脑撒泼:“苍天有眼!我半辈子起早贪黑照顾这些孩子!”
萧慧极只当是进了鸭圈,任她卖力哭惨,慢悠悠走到洪垣跟前:“你交友倒是挺广。”
洪垣左右摩挲手背,咧嘴傻笑:“我这个人就是好心,认识几个慈幼院的婆子也不稀奇。”看着萧慧极要张口,她连忙摆手:“不用夸我不用夸我。”
他面色阑珊,看着她的眼睛,指头一点:“你心虚的时候,脸就是这样。”
“什么心虚?哪有心虚?”洪垣下巴收紧,顶着铁打的嘴,认真反驳,"你别打岔,我来找你是有急事。"
她抓皱萧慧极的衣袖,拉到人少处:"恐怕你得快快面圣,或是请常府尹出面,万奇珍害了这慈幼院十几个小孩性命,他家祠底下还有具尸骨没有移走。如今慈幼院失火,官府上门,他必然惊疑,怕是会杀人灭口、销毁证据。"
萧慧极垂眸看她。
她一串言语如气泡咕嘟冒上来,争先恐后挤作一堆涌出,没头没脑孤悬于水面无处漂散,教人莫名。
但他知道是真,要扯衣袖,却抓到她手,仓皇要抽走时被她反手握住。洪垣满面郑重,双目比珍珠还真:"你只管拿人,我一定找着铁证拍到万奇珍那老狗贼脸上!他要敢乱吠就是一巴掌,再吠更是两巴掌。"
萧慧极热血倒流又作飞瀑状,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洪垣低头翻来翻去摸摸他的手:"你手好凉,萧慧极,不会衣服没穿够吧。"
他用力一抽手,趔趄着倒退两步,就着转身,衣袖盈满风气急败坏地甩在身后,大步走了。
洪垣挤皱脸蛋,真是好看男人多作怪。
打发走了萧慧极,她就能安安心心大展拳脚,走过去把干嚎累了正在歇气的庞婆提溜起来:"好啦庞婆婆,有我在还能亏待了你们?你去把管事的做事的一个不落都叫到黄院公那,他伤的那么重,万一挺不过来,该先去看看他。"
庞婆子张嘴长吸一口气正准备接着嚎上,胸脯已高高鼓起顶到下巴。
听她这样的言辞,一口气欢天喜地冲出口:"哎呀洪娘子,还是你会心疼我们这些老东西!我这就去,你屋里先歇歇脚。"
她翻身爬起,两肩拢紧钻出去,洪垣恰感叹着庞婆子一把年纪如此矫健,陆班头领命过来:"洪麟使,萧参军让我过来听你吩咐。"
"仵作到了没有?"
陆班头答复已到,她一时成竹在胸:"让仵作就地验尸,然后将本院近二十年所有名册全部找来,等会儿你看我眼色行事。"
循着渐弱的惨叫声找去,轻易就能找到黄院公所在的屋子,他一双小腿均被烧毁,郎中用清水洗过伤患处,黄柏捣碎以香油调敷。
黄院公半躺在桌椅临时拼起的榻上,面如白纸气息微微,再哼不出半个音调。进屋的人瞧见那两只黑红色的模糊肢体,哪个不心惊肉跳,一想到躺那儿的不是自己,且得拍着胸脯庆幸。
洪垣绕着他转了一圈,盯着他的脸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地看。黄院公疼得头昏脑胀,仰着头才能把气吸进嘴里,他眼睛能看见洪垣那副嘴脸,极怒。
委实调理了半盏茶时间才开得口,颤颤巍巍一句话被半口不结实的气送出喉咙,顷刻间便各奔东西,三分往鼻孔飘出来,三分自上颚滚落,三分压在舌底,还有一分还未出去就有气无力地散尽。
洪垣歪来一只耳朵,手抚在耳边,还翘着骄矜的小指:"说啥呢?"
笑着转头,见人来齐了。慈幼院中有管事婆子两人、乳母四人、杂役三人,连着躺倒的黄院公共计十人。
"都来了,"洪垣笑盈盈的,"我把你们叫过来看看老黄耗子,怕晚了见不着最后一面。"
写着药单的郎中连忙搭腔:"哎哎哎,没到那步,谨遵医嘱好好调理,还是能治好的!"
"我当然相信郎中你死骨更肉、妙手回春,但只怕你治得好腿,治不好脖子上碗大的疤。"郎中听了纳闷,见她坐在椅上侃侃而谈,"老黄耗子你听见没,郎中能治好你,你且得活着,千万别死,若是死了被勾到阴间,定要把你拉上大锯,竖着锯横着锯,正着锯反着锯,就你这双烂腿,先锯了扔进大锅做你的夜宵。"
她打进了这屋就阴阳怪气的,一口一个"老黄耗子",黄院公气的喘气都打浪似得一趟赶着一趟,哆嗦着"你"个没完。
黄院公大名黄好,幼时身材瘦小,被人戏称作"小黄耗子",他因此最恨。他小时从慈幼院被人领走抚养,长大后常回来帮工,一来二去便留在了此处,后来做了院公,仔细算来也有二十余年。
洪垣在做饲谷生意前就和黄好打过交道,她爹每年都会匀出些米面送来慈幼院,洪垣曾来过两三次,不算深交也混了个面熟。
不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万奇珍每年领走一个孩子,黄好乃一院之主,岂能浑然无知。
屋内诸人面面相觑,听不懂她连篇鬼话,正想打几个眼神官司,陆班头搬着一小摞册子走进来。
稻秆街慈幼院曾是前朝官府创办,后变为私办,规模一直不大,二十年累积名册也只少少一点,可洪垣并不愿自己翻看,卷一本册子在手里,指着两个管事婆子:"丘无玷的名字在哪处?"
"啊?不是问着火的事吗?怎么问起小丘了?"庞婆子一时疑惑,大嗓门差点掀了屋顶,"小丘都被领走好些年了吧,我想想,应有十二年了。对对,就是十二年,那天好几个人吃坏肚子,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孩子鬼精鬼精的,现在应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可惜被外地人领走了,也不知道长得还像不像小时候那样漂亮。"
洪垣惯爱诈人,本准备看看各人反应,谁知被庞婆子打得措手不及,所有人都看庞婆子去了,鱼钩钓了个空。
庞婆子话长如江水,怎么都割不断,洪垣捏着书棒槌一样使。
"庞婆子,萧参军有急事先走一步,让我代他问话,他是好脾气的,念你年长不与你计较,你知道我可不是。"
"哎呦!"庞婆子又要故技重施,双手已举到半空,膝盖弯曲如猴。陆班头亮出小截刀刃,把她剩下一套招式斩断干净:"洪麟使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
庞婆子偃旗息鼓,束起下巴堆做层层叠叠的千张,不忿地斜瞪着人。
洪垣放下二郎腿,撒摆危坐:"此地刚发命案,我既受命,便如在公堂。尔等若再无故啰噪,本官先定你藐视公堂之罪。"
把名册摔在地上,霹雳声响:"把丘无玷的名字找出来。"
她正对黄好坐着,脸上挂着令人切齿的笑意,黄好真如成了耗子,只是尾巴让猫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