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进万府时,田彩女感觉到了天上。
这大户人家的房子就是不一样,独占了一条街,像麟城里的又一个小城,如同她活了半辈子也没去过麟城许多地方一样,她在小城里做了十年厨娘,也弄不清楚厨房外的城是什么样的。
她惯常走后门进出,后门进府一歪再一拐,就到了厨房,厨房又是一座小小城。
她在城中低头弯腰,如同劳作的蜂类。
二十来岁时她心气尚高,在十几个厨娘中脱颖而出得了这份差事,自以为再精进几年到酒楼掌勺也未尝不可,几年过去,也未独自做完过一道菜,才知小小城里有人是油有人是盐,有人味辛辣,自然有人味酸甜,自己只是其中一味。
心就此寻常,也学会坐在厨房外躲懒,越过屋檐望天。
屋檐不远外是竹林潇潇,竹后是朱红阁楼,阁楼窗边偶有人独倚,幅巾长衫,手中一卷诗书,不时吟咏,“今夜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窗边人如不可掇之明月,璨璨独立天上。
她总是偷看,时而欣喜时而悲戚。
仲春时微风吹拂、花影摇动,阳光轻柔飘落在额头上,难得这样一刻宁静,伴着她笃笃捣菜,唯有朦胧的读书声。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心随之而走,竟也觉得小小城中春日美好。
前院的谷婆子正是这时来厨房中取点心,从谷婆子那她知晓了窗边原是主人。从此,这是她的秘密,知不可得,但谁人不望月。
有高阁上主人的书声陪着,日子又磕磕绊绊过去几年,她已到中年,洗菜时不再临水自照。
每隔一会儿她依旧习惯性地抬头,看春夏秋冬,看风花雪月,看朝朝暮暮明月清风残阳泣血。
看竹林密密匝匝将主人的身影分割得愈发细窄,看主人绷紧绳子套住蓝衣女人的脖子。暮晖渐落,穿过阁楼,金光勾勒,那双身影狂乱摇曳如同疾风骤雨中竹林混沌的影子。
她喘过气时,夕阳暝暝落至窗半,窗边只剩一道身影。
那身影转正,走到窗边,她闪避低头,将一只青笋刷到溃烂。
在她逃回家前,没敢再抬起过一次头。
想来田彩女也是被吓透了,跪在城隍爷跟前将昨夜所有尽数道出,连心里猜测的“男人已被主人灭了口,主人一家具是官身,衙门与他官官相护,抓了个替罪羊来”也和盘托出,而后便是哀求城隍爷救命。
城隍爷和洪垣面面相觑,有点弄不清如今是什么情况,不过听田彩女的意思她的主人是已经知道她目击杀人了,因此害怕被主人灭口。
洪垣拍拍城隍爷的肩,城隍爷向来仗义,开口说到:“田彩女,本公允你在城隍庙中藏身,待判官查清真相,自会还你公道。”
田彩女吓得坐在地上,半晌才缓过来赶紧磕头。
待她退出殿去,洪垣已急不可耐:“祖宗,要不你把她那个主人锁来审审吧,省得我这费劲,那人叫万奇珍,是万籁秋的独儿子,我看这爷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想起自己在外漂泊的爹娘,又大骂:“他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
“我要是能把他锁来,还叫你去抢牌位干什么?”城隍爷气得发笑,慢慢笑掉下来,“这万家大有问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乖孙,祖宗相信你一定能行。”
洪垣龇牙咧嘴转头,偷奸耍滑的老东西已脚底抹油消失不见。
她静坐了一会儿,希望天将降大任于别人。
回到麟城府公廨时,萧慧极已退堂在二堂等她,茶是温的,她一口连喝了五杯。
萧慧极这边倒是简单,先审了莽五一遍,寻个由头打了二十板子,再原样问一遍,两次供词一致,与物证相佐,可以断定说得是真话。
勘验现场发现莽五家驴车上有残留血迹,拓下轮印与河畔车辙比对相同;人犯主动供述凶器是藏在柴堆里的铁锹,铁锹余有血腥味,且与两具尸体伤口吻合;河畔发现的布条也与杨隆乙衣服的缺口对上。
证据确凿,莽五对杀害黄杨二人并抛尸河中一事供认不讳。
据莽五所说,他趁娘子回娘家外出饮酒,直喝到后半夜,醉醺醺在家门前见一人倒卧,他以为也是醉酒之人,就上前去扶,扶了半天发现是个死人。
他本想报官,但看见死人腰上挂着一个鼓囊囊的茄袋,里边装着五两银子,他昧了银子,又怕报官后家人认尸,失了钱财惹祸上身,就在院子中挖坑将女尸掩埋。埋尸时不慎被杨隆乙看见,并被他敲诈,莽五一狠心将他杀害,谁知杀人时院外坐着黄老拐,人人都知那黄老拐的眼睛已被上天收去,可莽五做贼心虚,把黄老拐一同杀害。
洪垣看了供状啧啧称奇:“有了这段,我看说书先生又能吃上一年饱饭。不过还有更奇的,田彩女,杨隆乙那浑家,可是觉得你抓错人了。”
萧慧极面色平静如水:“说来听听。”
她上身前倾,滔滔江水从腹中倒出:“说出来你都不能相信,还得怀疑我假公济私。”
她顿了顿,见萧慧极竟不接话,只能敲敲桌子:“万奇珍,田彩女亲眼所见,万奇珍在万府阁楼上将蓝衣女子勒死。她心里害怕想躲到乡下去,回家碰上杨隆乙,把这事讲给了他听。想是万奇珍也发觉杀人时被人看见,寻到她家,杨隆乙出去应对,后来便跟着万奇珍走了。所以她觉得,杨隆乙是被万奇珍给灭了口。”
萧慧极正要开口,她立即高声:“别问,她总不至于跑到城隍庙里演独角戏。她要是有这样的心机,还能被你一眼看透了。”
他颔首,心有所思。
女子在万府被杀害,为何出现在莽五家门前?总不能自己走去,必是被人抛尸。巷中人家有人半夜听到马车声,很可能便是为抛尸来的。
杨隆乙昨夜并不当值,家也不在南万通街附近,五更天,正好遇见莽五埋人,埋的是他知道被万奇珍杀死的人。
本朝取消宵禁已有二十年,但万通街一带并不是玩夜的去处,此地多住宅,暮鼓后商户闭店,安静祥和。
杨隆乙其人,是个差役,是个赌徒,尤擅敲诈勒索。若他被万奇珍收买,帮助万奇珍抛尸并嫁祸于人,那五两银子便是鱼饵。
杨隆乙将女尸抛在莽五家门口,莽五贪财,捡钱埋尸,杨隆乙“恰好”看见,上前勒索,弄巧成拙反而被杀死。
如若杨隆乙没遭此劫,想来就是莽五倒霉了,他这般行径极易被认作谋财害命,查明案情需要时间,要是他害病死在狱中,那真是死无对证。
可杨隆乙又如何得知莽五昨夜饮酒晚归,又如何肯定他必定贪财。杨隆乙很了解莽五,他刻意观察过。
萧慧极想到陆班头说杨隆乙有个姘头。
他叫来陆班头,一则命人画下蓝衣女子画像,分发至麟城及周边乡县悬赏认尸,二则将莽五妻子即刻带到公廨问话。
三则他应尽快面见麟城府常府尹,此事涉及万氏,需面圣请圣人裁决。
洪垣坐在一旁哈欠连天,昨夜她就没睡个囫囵觉,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倦意上头,眼皮止不住往下掉,非要眉毛卖死力气往上拉着才能留两条缝出来。
她在两条缝里看见萧慧极的衣摆靠近,晕乎乎咂嘴,头顶三尺提着四肢的线一时松懈,头一歪被箫慧极扶住才又清醒过来。
萧慧极的手心暖洋洋的,洪垣还有些不想起来了,哈欠打得泪眼朦胧,又枕了他的手一会儿才跳起来:“醒了!”
他垂眸眼睛游弋,盯着她从左到右:“我进宫一趟,有事你就找陆班头。”
“明白明白。”洪垣背着手往外走,声音敷衍,满心想把谁当小孩呢。
暮色已浓,她快步往外走,想去寻下音信全无的灯姑,出了公廨就看见灯姑累趴在洪文简背上。
灯姑也看见她,连忙缩起脖子:“那个洪垣啊,我首先声明,小灯我绝对尽力了,但这事真不能怪我。”
听上去有些不妙,洪垣蹲着,挑起眉毛。
灯姑嗫嚅着,后边干脆双手一摊:“我找了半天,想起那个人曾被扔到河里,兴许魂掉在河里呢?这才赶紧上渌水河河神那儿,一问才知是有那么一个穿差役衣服的魂来过,但河神已把他斩了。”
“为啥啊?”洪垣不明白。
“这家伙,刚被人杀了,魂掉进河里,”灯姑深吸一口气,声音拔高,“竟然还有闲心去偷看河神娘子洗澡,看得那叫一个手舞足蹈,被河神当场抓获,就地斩成八段,碾碎拌匀喂鱼了。”
两人一起沉默,连洪文简都捂了下鼻子。
“那。”洪垣想问不能捞一下凑合凑合吗,想想挺蠢的,把嘴闭了个严实。
“但是。”灯姑突然开口,洪垣眼里蹿起一股火苗。
“我把跟着你那小鬼抓到了!”
洪垣笑垮了。
灯姑从腰上解下一根绳子,边收边叠,小鬼盘着腿从街角被拉过来,惹起一路烟尘。
兴许觉得丢了面子,小鬼始终不愿转过身来,洪垣强抿着嘴:“丘总把头,你不看看自己裤子磨破没?”
丘无玷扭头就瞪,因牙咬的太紧,脸都方了。
她差点笑出来,噎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才问他:“小贼,你跟着我到底要干嘛?”
“什么小贼,是总把头,是八门总把头。”
他言辞凿凿强调,“小爷我是在考察你,你要真有本事,小爷就将你招入麾下,封你个麟城八门副总把头。”
洪垣不笑了。
她把拴在丘无玷腰上的绳子解开,提起领子,后撤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丘无玷在空中划过一抹圆润的弧线,落在不知道哪家的柴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