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当然是不肯来的。
堂堂陆相爷,若真给人传出去,踏足教坊司条教人床帏功夫,颜面岂不都跌在了地上?
更何况,他如今坐拥佳丽三千,自当多得是窈窕美人,愿意温柔小意,伺候他!
郑姑娘、赵姑娘、王姑娘、李姑娘……孔雀苑里有着能凑齐万民姓的姑娘们,他本就用不着稀罕她,想必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时而冷、时而热,仿佛老天变脸。
容音也不情愿多想,此刻又是谁在他跟前,好些事,想多了——
就是自作孽。
日子进了六月后,天渐渐地热起来,窗外树梢里藏着叫嚣的蝉,知了知了燥个没完。
太阳光毒辣,火似得烤着人,但逢下雨前,屋里又像个巨大的蒸屉,容音午后休憩醒来,推开窗,头顶正压着层乌青的云翳,闷雷一阵阵地滚,活像千军万马,驰骋在天上。
大风摇撼着庭院中的枝叶,簌簌作响,吹净人身上闷热的细汗,难得清凉。
容音便教人套了马车,仍往陋室斋去还书。
临街上几道布幡在风中猎猎,道旁的行人脚下匆匆,生怕慢一点,就淋成只落汤鸡。
到书斋,两个将士留在马车边等,容音进去,今日看顾的掌柜的换了人,见了她却异常熟稔,笑道:“沈小姐贵客,上回想找的《经世论》,我们搜集到一册孤本,您可要看看?”
她何时说过想找《经世论》?
容音眉心微动了一动,目光定在此人面上,犹疑片刻却还是应道:“好。”
掌柜的忙在前带路,请她往里头藏书室去,转过成排的书架,那人回头恭敬地颔首:
“属下见过大小姐。”
如今除她爹的人,谁还会唤她“大小姐”,《经世论》也非容音的喜好,而是她爹的。
容音一路来时,曾见城中街巷里,京畿卫无端巡查森严,还道是小皇帝仍在为陆行渊千秋宴上,那唬人的刺客之说表孝心,谁成想这城中,竟当真藏着“刺客”!
她爹想必在江东,初步站稳了脚跟,便又舐犊情深地想起了,他的这些儿女们。
哦,不对——他只想起了容音。
他们要带容音走。
可待容音问起,沈家余众人该当如何,那人面目坚毅,告诉她:
“主公有令,当断则断。”
如今的京城,在陆行渊眼皮子底下,守得固若金汤,他们想带走容音,已如虎口夺食、难如登天,大抵都不能全身而退,如何再顾得上其他人,她父亲,真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容音想:她大抵是对她父亲,当下谋算的宏图大业,有用处了。
何用?
天降瑞凤、萧氏遗孤,天命注定萧氏王朝中兴,就在江东!
遑论多么荒谬的旗帜,只要摆得够浩大、声势足够响亮,便总会有人情愿相信。
她父亲永远都能找到自己的拥趸。
回程的路上,终于下起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马车顶,沉闷地像石头。
容音靠着车壁,满心里燥得慌,以至于车窗外有人轻敲两声,她都没有听见,直到车窗被人推开来,方回神去看,看见匹马并行在侧,马背上的人,披着斗笠蓑衣。
容音神色一敛,笑道:“谢大人,有何贵干?”
谢英道:“无事,只是恰巧下值回府,碰见你的马车,近来可还有人与你寻衅滋事?”
“有。”容音忽而煞有其事,望他,“最大的麻烦就在相府,谢大人能否替我除了他?”
谢英肃重的脸色不禁莞尔,笑道:“你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容音笑了笑靠回车壁。
忽又听谢英沉肃问道:“你如今当真这般恨他?”
“为何不恨?”容音隔着车窗雨幕,透出双泠泠的眼,她知道他心里如何想,“因为我爹当初所作所为,愧对宗家故旧,沈家对不起他,我如今便不能够恨他?”
“谢大人,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不是这样算的。”
容音唇角微笑地道:“更何况我跟他,若有朝一日连恨都没有了,还靠什么活着?”
谢英浓重的眉头不由皱着。
他也许在想,她们两个,本不该这样。
毕竟当初宗云谏死前,谢英是唯一知晓二人心事的人,只那时他也只能劝宗云谏:
不该。
然而世事总是无常,非人力所能违,该不该的,往往并没有那么重要。
片刻没作声,谢英再开口转了话头,嘱咐她,“近日城中不甚太平,你平时还是少出门为妙,另外……”他顿了一顿,沉定望着容音,“最近可察觉周遭有何鬼祟之人?”
容音心弦倏地微动,迎眸也望着他,只问道:“城中为何不太平?”
谢英视线低垂收回,缓和笑道:“没有知觉也好,不用管外头的风雨,回去吧!”
他说着便已勒住缰绳。
马儿当即停了步子,容音的马车仍旧往前,她抬手关了车窗。
容音心中的躁动又平添几分。
回到教坊司,下马车几步路,绣鞋也尽都湿透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尺高的水珠,一并浸透了裙摆,走起路来沉甸甸的,穿过廊檐进前堂,楼上忽传出道琵琶响。
铮亮的、清越的,幽幽便飘进了雨幕中,余韵化作一缕烟。
容音的步子停在楼梯口,她听得出,那是从她房里传出来的。
铮——又一声乐响。
容音眸中冷冷一哂,上楼推开门,果然瞧那男人鸦青袍、银宝带,懒坐在桌边,消遣地拨弄着她的琵琶,一声与另一声之间,仿佛隔着半辈子,散漫地透出几分百无聊赖。
堂堂陆相爷竟还当真来了。
容音站在门上睨着人,嗤道:“曲有误,周郎顾,这幅样子,是要我赏你吗?”
桌边的男人撩起眼皮来,似笑非笑地问她:“去哪儿了?”
“我就是你的犯人,也用不着你这样审,巴掌大的京城,哪里还不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容音撇开了眼,低头提裙,两脚在裙摆里寻索两下,踩褪了鞋袜,光脚迈进了屋。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便微垂下去,落在她层叠的裙摆边,前朝唯一一点好处,是早弃了三寸金莲的邪风,让她能留下那双天然的玉足,生得很漂亮,瘦而不柴、粉白莹润。
全须全尾地一尊羊脂玉雕。
陆行渊忽而勾了勾唇,瞧那珠落玉盘似得步子到了跟前,便伸出条腿拦了一拦。
容音几不可闻地轻哼了声,光脚踩在男人的鞋背上,故意地使劲儿地碾过去。
身后的男人只愈发笑了,懒着声儿说:“去瞧瞧教坊司里,还有谁,像你这般自在。”
“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不成?”
容音斜斜地睃他一眼,扭过去,背后的琵琶弦最后又拨弄了一声,寥长的调子,衣料窸窣间,容音余光里瞧,他站在桌边,身后映着青白的天光,修拓的一道影儿。
一手拂袖,一手执笔,微躬着劲瘦的腰身,衣袍清隽、姿容矜贵,像极了个文人模样。
他原先就是个儒将,既不粗莽、也不野蛮。
容音也才瞧见,桌上原还放着些笔、墨、砚,唯独只没有纸。
“衣裳脱了。”
陆行渊突然开了口,容音纤细的眉尖,不由得戒备紧蹙起来。
“你要做什么?”
他有自己钟意的、上号的“纸张”,修长指尖捏着块艳红如血的朱砂墨,缓缓地打圈儿研磨着,轻描淡写地道:“不是你说的,要我言传身教,亲自来教你?”
“也好,”陆行渊侧目笑了,“当初你学写字,也是我握着你的手,一笔一画教给你。”
容音定在那里,既没有言语,也不肯挪动。
陆行渊眼也没再抬,只淡声道:“待这汪墨研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教。”
他这样说,像两军交战下战书,容音沉沉盯他片晌,猛地快步子走过去,来势汹汹。
她攒着全身的劲儿,蛮横地宛如头横冲直撞的鹿,竭尽全力地撞过来。
朱红的墨块不防掉在桌上,砸出殷红几点血迹,她粗鲁地挤进他与桌子之间,柔软的脚踩上他的脚背,纤细的手臂仿佛藤蔓,死死地绞上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生长起来。
陆行渊眉头终于皱了,宽大的手掌掐住她的腰,一下子,却竟没能将她抓下来。
她仿佛故技重施,早已经轻车熟路。
她亲他,更像是咬他、啃他,发泄地不痛快,直恨不能撕碎了他,吞了他!
她从来都有那么比天高的心气儿。
陆行渊心头无端的怒,像一点燎原的火星,明明灭灭,非得狠狠抓着她两只手扯下来,反绞到背后,容音束手无策地仰着脸,直迎着他森寒的眼睛,冷冷地嗤笑:
“拐弯抹角做什么,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为这个,那又装模作样什么,你教我啊!”
“教啊!”
她心口几近贴着他,沉沉地起伏不休。
陆行渊望着她,皱起的眉头忽而又展开,意味不明地笑了,“门都没关,你心急什么?”
“更何况,”他指腹艳红的墨迹,在容音耳后印下块胎记,“我何时就说过要你?”
容音紧抿起唇,分明盛夏时节,脚心镂银的云纹,却是冰凉的。
“委屈了?”
陆行渊曲起的食指,清瘦的关节抚了下容音潮湿泛红的眼尾,他长睫低垂着忽道:
“哭出来,我就松开你。”
容音只是撇过脸,“你休想!”
说不清这是不是他正想听到的,陆行渊胸腔中闷闷地震动,顺势俯身亲了亲她的耳尖。
他嘱咐她道:“最好不要示弱,千万别对我示弱。”
他也不想有朝一日仍对她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