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大手捏住容音的后腰,轻易将她放在了桌子上。
容音抬脚踢过去,恰恰撞在男人的膝盖上,好似撞上南墙,不由蜷缩起脚趾。
他全身上下都是一样地硬!
陆行渊的手在她腰间寻索,问道:“听没听过,京畿府衙里有桩刑罚,名叫弹琵琶。”
他摸到她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抽了出来,“是将人的衣裳褪尽了,双手向后缚起,人犯的肋骨便会格外突出,然后便可以用刀,一刀……一刀……一刀地将人剜肉刮骨……”
他说到哪里,便做到哪里。
拇指间粗粝的茧,像野兽舌苔上的倒刺,每一下都仿佛,舔舐走她一块肉。
容音皮肤上泛起一阵细细密密地战栗,欲挣,他的手沉重地压下来,牢牢扣紧她的十指。
“别动。”
“出了差错,就只能重新来过,”陆行渊告诫道:“总归今日无事,尽都用来陪你。”
容音此刻恨他无比,“你当初真该死了!”
陆行渊垂着眼轻轻地笑,那副模样,宛如个顶尖无双的工匠,在描摹她、雕刻她。
心无旁骛。
外头瓢泼大雨,里头窄窄一方天地,没点灯、门窗也尽都大开,天光照得昏白,好似隔了一场雾的白昼,他就在雾里看花,仿佛不见血地,将她千刀万剐了一遭。
他的指尖、他的笔,甚至他的唇齿,都是一柄锋利的刀。
容音仿佛经受过一场旖艳的刑罚。
窗外的雨终于停时,朱笔掉落在木桌上,啪嗒一声轻响。
陆行渊立在桌前,满意观赏他的作品,用指腹轻抚了抚那艳丽的墨迹,半点不曾有损。
他走过来亲她的额头,容音想动,却被捏住了后脖颈,不轻不重,正好够她不能动。
“此墨轻易不融于水,下回见你,我要看着它还在。”
“你做梦!”容音潮红的面颊,满额细汗地咬牙道:“我毁了这身皮,也会将它除掉!”
陆行渊望着,对她这幅模样似乎爱不释手,掌心亲昵地蹭了蹭容音的脸颊,却什么都没有再说,临走前,只替容音将衣襟理好,迈出门,片刻,他听到身后砰地声闷响。
不用回头,也瞧见那方朱红的砚台,狠狠地撞到拐角,又砸到地板上。
顺着楼梯跌跌撞撞滚到他前头去。
陆行渊没有回首,步子也没有停。
直步下楼梯最后一阶,楼上猛地传出声,沉重得震人心弦地铮鸣。
他听出来,是琵琶弦尽断了,被她剪断了。
断了也好,断了才好。
他忽而竟觉痛快。
空荡荡的堂中,容音听着男人的笑声渐淡了、远了,完全消散在雨中。
他留下的痕迹,却当真洗不掉。
那像片艳丽的刺青,烙印在了她的皮肤上,时而想起,便会觉得火烧火燎。
容音禁不得与日俱增地恨透了他。
再这样折磨下去,也许会有一日,她就趁他睡着,一刀杀了他呢?
容音这样想着,一连几日都没能睡着觉,窗外盛夏时节的雨,总像小孩子哭闹,来势汹汹、去势匆匆,这天临到晨间才有些倦时,门外突响起“砰砰”两下敲门声。
是管事嬷嬷的婢女,说:“沈姑娘,府上二少奶奶方传出喜讯,相爷准你回府探一遭亲。”
喜讯?
什么喜讯?
容音从榻上翻身起来,光着脚打开门追问,便听人道:“昨儿晚上刚添了个小公子!”
这难道是天意,容音忽然心想。
她二嫂有孕也不是眨眼间的事,怀胎十月呢,早知道有这一天的,容音靠在门上,倒不知什么滋味儿地笑了笑,冲人道:“连个礼都拿不出手,探哪门子的亲?”
她困在这里戴罪之身,连借书,都还要抵押首饰呢!
教坊司上下早有了惯例,但凡她不照办的事,只管照原话回给相府。
午后人便又来了,回说:“你的礼,自有相府送过去,用不着你操心,快去吧!”
容音不去也都不行了。
她如今总怕看见襁褓中的孩子,也怕嗅产房中浓重的血腥气,庆幸去得晚,她二嫂房中早已焕然一新,来往过许多人,那仿佛与鬼门关相连的血气,也都教灼灼的日头烤散了。
孩子用张百家布包裹着,洗得很干净,只还皱皱的,躺在他母亲怀里睡着。
她二嫂头戴抹额靠在床头,脸一抬,就露出两只泛红的眼圈儿。
容音进屋时听见她问及母家袁氏,今日可有口信送来,丫鬟只低低劝慰着让她再等等。
可想必也心知是等不到了吧。
如今的临安侯府,同三年前的宗家,境遇也一般无二。
但至少沈家……母子平安。
容音坐在床边,仍旧避讳抱那孩子,只伸出根手指拨了拨他的小嘴,问:“叫什么名字?”
袁琳琅道:“沈渡。”
“你哥哥说,世上苦海无涯,此生若无神佛渡他,但愿他能自渡。”
“好名字,”那孩子将醒不醒,竟抓起容音的手吸吮,她浅淡笑着又问:“有了小字吗?”
袁琳琅逗着孩子,轻笑摇头道:“还没,都怪他爹爹太懒怠了。”
容音垂眸想着道:“兄嫂若不嫌弃,就叫他长庚吧,我祝他能长命百岁。”
“眉眉……”袁琳琅轻拍着孩子的手一顿,抬眼再瞧容音,忽就止不住满腔哽咽,“我真不晓得,当初选择带他来这世上,是不是害了他……我如今做梦都在怕……”
怕,谁又不怕呢?
容音默着片晌,等她二嫂哭得累了,才好劝慰道:“他既肯来这世上,上天就自有旨意。”
正替她二嫂擦着眼泪,檐下丫鬟进来回话,说相府的贺礼送到了。
袁琳琅忙竭力止了哭啼,容音才让带进来,跑腿的是茯苓,侯府待客的是她妹妹沈安颐,茯苓一瞧屋里眼眶通红,多少晓得分寸,放下贺礼,没有多话便告辞走了。
安颐将盒子捧到床前打开,里头是只巴掌大的长命锁。
容音抬手取过来,亲手给长庚带上,嘱咐她二嫂,“今后都给他带着,时时刻刻都带着。”
袁琳琅只得噎声点了点头。
容音与姊妹两个又陪坐半晌,算着沈霁明傍晚回府前,才起身离开,安颐送她出府去。
她们沈家,原有兄弟姐妹五个,她父亲与母亲膝下第一个孩子,尚不足月便夭折了,母亲为此伤心许多年,她二哥沈霁明是姨娘庶出,另个姨娘所出的姐妹,早已嫁了外阜。
唯独容音与安颐,一母同胞,自小便十分亲近。
两人出门,容音习惯地摸摸小妹的脑袋顶,“比上回见你,又长高不少。”
安颐仰头冲她一笑:“阿姐还拿我当小孩儿,再有两年,我也该及笄了。”
自容音嫁进东宫,便只逢年过节见过安颐几回,十几岁的女孩子,总似一天一个模样。
姊妹俩眉眼很像,但安颐更肖似她们母亲多些,杏眼蛾眉,乍一看柔和娴静许多,一笑,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更宛如她们母亲年轻时,可惜,她们父亲从来都不甚喜欢。
只仿佛安颐是攫取了母亲的生命而降生的。
安颐越像,她们父亲,越不喜欢。
行出东偏门,容音临走前,安颐忽拉住她衣袖,问道:“阿姐,宗四哥真会杀我们吗?”
容音定定望小妹片刻,才说:“不知道,旁人想什么,我们怎么知道。”
她摸了摸安颐的脸,又道:“二嫂刚刚分娩过后,心绪郁结,你多陪陪她更要紧。”
安颐道:“我懂得。”
马车自巷子里过个拐角,远处天际层叠火烧似得晚霞,霎时透过车窗,烧在了容音身上。
相府就在隔壁,角门上等着个小厮,待马车近了,稍拦了她一拦,凑到车窗边道:
“相爷召您过去,正等着您呢!”
容音的脸上,被暮色染上一层血光,滚烫的、又冷冰冰的。
“告诉他,我今日身子不适,月信将至,陪不了他。”
她说罢便已关上了车窗,催促侍卫驾车,幸而这侍卫是谢英的人,没那样唯他马首是瞻。
马车顺从地又晃动起来。
几天的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她父亲的人,原定出逃之日就在今晚,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只需容音戴着帷帽进入书斋,就会有名与她身形相似的死士,代替她回到教坊司。
如此,只要今夜不见陆行渊,待人察觉异常,最早也已过去一夜了。
出了城,天高海阔任鸟飞,再想找一个人,大海捞针。
可容音没办法不想,此刻她逃了,沈家人又当如何?
安颐又当如何?
当断则断——容音时常不禁自心底纳罕,她父亲说出这话时,究竟有无半分痛心不舍?
或许没有的。
倘若有半分,她父亲当初就不会抛下她们给陆行渊,而一走了之。
“去趟书斋。”
车壁闷闷地传来两声轻敲,驾车的将士随即在下个街口转了方向,两盏茶的功夫,停稳在书斋门口,容音迎着绯色薄暮打开车门,下来,头顶空无一物,没有帷帽。
仍旧吩咐将士在外头等,容音独自进去,柜台未见有人,只书架间有轻微的翻书声。
她循声朝里走去,踩过地上道道菲薄的霞光,脚步陡然间一顿。
明暗交界的藏书阁尽头,她看见陆行渊正寂然无声地独坐着,眸光轻描淡写却森寒。
“尚不到戌时,你来早了。”
他给了她选择,可惜,她选错了。
隔着暮色中兵荒马乱的浮尘,男人脸上,宛如映着柄赤红锋利的剑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