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白日的,我就坐这儿。”
容音不肯动,皱着眉扭头瞥去,目光恰恰好不由扫过他那只手,快快地又扭了回去。
陆行渊看见了,瞧她不情愿的戒备,他似乎兴致寥寥,懒怠地抻了抻筋骨,整个人大马金刀地往后一靠,消遣似得捏了捏手,几根长长的手指,钢筋铁骨,咯嘣直响。
容音背身听着,仿佛身后有只骷髅活了过来,打量着要吃人。
她望着街边晃荡后退的景,问起他,“这是要去哪儿?”
“去了不就知道。”
陆行渊嗓音淡淡的,容音偏无端听出些冷,没再言语,只瞧马车正向城西走。
沿途渐渐地人多起来,摊贩的叫卖声盖在了嗡嗡的吵嚷下,苍蝇似得听不清,直等马车在人群外的角落里停下,容音透过车窗,见眼前人头攒动,原来正围观着刑场。
“今日陈王当众处斩,好歹相识一场,我带你来送他一程。”
陆行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容音眼里倒映着窗外的日光,陡然间全暗暗地沉了下来。
居高的视线轻易就越过人群,看清了刑台上,萧家宗亲悉数都跪在那儿。
整整齐齐。
斩草除根,萧家人疏忽过的事,他不会忘。
大太阳天里,刽子手站在台上,既凶煞又寻常的表情,只像是要杀猪似得,一长溜立着半身长的屠刀,映着日光突然刺目一晃,远远地,正好晃进容音眼睛里。
她不由得闭眼躲了一躲。
“有病!”
陆行渊看得分明,嗤笑道:“不忍心看?”
容音坐正回来,缓了缓眼睛看向他,“昨日人杀你,今日你杀人,明日还有人盼着你死。”
“整日杀来杀去,无非人头点地,有什么好看的!”
容音满心里不耐,瞧着他倒想问:“你既连陈王都肯杀,怎么偏不肯杀太子?”
她很不愿意在这事上自作多情。
谁也休想将旁人的孽算在她身上。
陆行渊听得眉尖微挑,笑道:“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急什么,我不是也没有杀你。”
“转过去看着。”
容音蹙着眉定定看着他不肯动。
陆行渊长眸顿时暗了几分,唇边擎着冷冷的笑,“你在同情他们?”
“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何不听听底下那些人,都有多痛恨姓萧的?”
容音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的耳朵没有聋,听得见外头不绝的叫骂声,眼睛没有瞎,看得见萧家人昏庸,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可想当初宗家获罪时,所有的声音,也都在骂叛国贼。
“成王败寇,今日刑台上的人若是你陆行渊,台下照样又是另一番叫骂,反贼该死!”
“无关的人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成败胜负。”
容音厌倦极了,一刻都不想在这里,那些喊杀声吵得人心烦,“我没有什么好同情旁人的,我也不在乎那些人,你既要我看,那看过后到底是哭是笑,你才能痛快?”
她紧盯着陆行渊,他阴沉的眉眼,却片刻不再开口。
“说啊!”
“你不说还教我看什么?”
容音偏过脸去,陆行渊眸中,顿时冷冷地,阴沉到了底。
那男人陡然间俯身,宽大手掌握住容音的后颈,迫她重新望向刑台,厉声道:“我教你看好他们是怎么死的,来日你沈家就会怎么死,到那日,你最好也能够说出,你不在乎!”
容音怒道:“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好了,否则也许哪天我就先杀了你!”
“恨我也无妨,”陆行渊森寒地笑道:“真有那天,人恨我死之时,你尽可以拍手称快!”
“你放手!”
容音双手支在车窗边,竭尽全力狠狠挣了两下,却半点儿也没能挣脱。
他抓得很重,像是把枷锁。
窄窄的一方窗口,容音也像个囚犯。
这一刻她真恨不得他当初死了。
彼此僵持不下,马车里针锋相对的争吵,却透过车窗传扬出去,引来道道目光注视,突然刑场下密密的人群里,却不知道谁率先认出容音,竟喊出来“前朝太子妃”!
顷刻间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怎么还没有死?”
“妖妃就该跟昏君奸臣一起斩了!”
“斩妖妃!斩妖妃!”
……
只短短的一瞬间,容音仿佛站在刑台上,被无数眼刀剮着,她竟短暂地怔住。
倏地,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后颈那只手,陡然间抓住她用力一拽,容音坐不稳,埋头栽倒在男人的肩上,就听见车壁上“咚”地声闷响,是有什么东西砸了进来。
容音被他按着抬不起头,偏过脸才从一截朱紫衣袖下看到,那是块鸡蛋大的石头。
外头骂昏君、骂妖妃、骂什么的都有,还有人,也许都不晓得为什么骂。
反正跟着骂,跟着砸石头。
车窗砰地关上,两块漏网之鱼便咕噜噜从陆行渊的衣摆,滚落了下来。
陆行渊拂袖松开容音时,怒容全掩不住地骂,“萧承显那个该死的贼秃奴,跟他老子就给人留下一身腥!”一壁拧眉捏了她的脸,抬起来,冷厉地查看两个来回。
车壁上砰砰砰地击打声,刑场四下的禁卫,驱马呼喝着维持秩序。
容音的神儿总算回了笼,用力一把,打开他擎住她脸的手。
“滚开!”
“用不着你假惺惺!”
陆行渊眉心皱出道深深的山谷,一把抓住她的手,胸膛止不住狠狠起伏了个来回。
他沉沉地看着容音,容音却不情愿看他,满肚子气地别过脸。
她的唇瓣轻微地抿着,绯红锋利的一条线,弯曲成道倔强的弧度。
陆行渊眼底,倏忽间短暂地一怔,霎时又轻轻地笑了,顷刻间怒也无、冷也无了。
“假惺惺?”他压下抓住她的手,一臂揽紧容音在怀里,指腹落在她的后颈摩挲,道:“遑论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如今你都要受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由不得你挑。”
“懂了吗?”
容音两只手都被他禁锢着,狠踢了一脚骂道:“杀千刀!”
马车下,很快有监斩官员拜见,马车中却无人应声,只车壁传出道沉闷的敲击。
驾车的侍从得令,随即催马离开了市集,漫无目的地绕了段路,最终又停回到教坊司。
容音提裙跳下车来,雪白颈间映着朵朵朱砂红梅,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临这日午后未时,管事嬷嬷又派人来给容音传话,说相府近来不日有宴,召教坊司乐伎届时席上献艺,点名她在其中,请她即日起前去听琴斋,与众人排练。
容音过去时,听琴斋的小桌上,放着把琵琶。
没由她选,陆行渊知道她会这个,他还是宗云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旧时为学这琵琶,容音跟家里闹过不小的矛盾,前朝勾栏瓦舍兴盛,琵琶一度被看做是不入流的艺伎专属,没有哪个大家闺秀会去学,她的喜好,都成离经叛道。
那时只有宗云谏跟她说——乐便是乐,浊者听浊,清者自清。
容音拿这话去回爹娘,成全了一时的欢喜。
不过十二岁后,老皇帝召她入宫,交由皇后教养,那就没人在意清还是浊,她被套进别人预先捏好壳子里,像修剪花木,拿着规训的剪刀,将多余的枝叶,全都清除了个干净。
忘掉那么些年,容音早不会了。
管事嬷嬷听她拿不起来,也不敢自作主张,芝麻大小的事都回一遭。
翌日,听琴斋里就多了个擅琵琶的乐伎,专门教她。
容音重新拨动琵琶弦时,也才发觉,原来许多事,只要经历过,就会深刻长进骨子里。
不论分开、忘记了再久,也会在失而复得的那一刻,从身体深处复苏过来。
她渐渐就懒得学了。
管事嬷嬷不知又回了没回,总归后来也没人来管容音。
相府大宴之日,傍晚戌时,容音与乐伎们乘坐马车,自南侧角门入府,已能窥见府中喧嚣热闹,流水般的礼箱抬进库房,丫鬟仆妇小厮们往来匆匆,侍卫戒备愈加森严。
“这样大的排场,比之先前陛下宴臣,也半点不差了。”
“本来这天下,也是相爷比那位说话算数啊,马背上那些人真正听谁的,还用说吗?”
“这世道,比的到底还是谁手腕儿硬,谁就是这个!”
讲话的乐伎举起根纤纤玉指,指了指头顶,没注意霞色天幕中,正好飞过只鸟雀。
冷不防凑到这处巧,众人一时都禁不得掩嘴笑开,说她胆大包天,竟敢编排相爷!
前头领路的仆人皱眉回头,问责一眼,教众乐伎忙觑着噤了声。
容音怀抱琵琶走在其中,身边就是教她琵琶的乐伎,她宛如只是个来凑数的。
她自三年前就没进过将军府了。
容音沿途无话,只借着光亮无声地环顾四下,目光所及,到处都是熟悉的庭台楼阁、曲折游廊,廊下连排的八角灯笼,竹骨精秀,拂去尘灰,仿佛将那三年也都拂去了。
仆役将众人带到松涛云庭,容音忽想起唤住人问道:
“今日府上办的是什么宴?”
仆役不耐地看向她,道:“相爷生辰千秋宴。”
容音皱眉没再言语了。
她记得分明,他的生辰该是近秋时八月初十,彼时丹桂坠枝、月盈将满。
今日哪里是陆行渊的生辰——
分明是三年前,宗云谏的祭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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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