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霁明这日亲自送礼进府,便有丫鬟来传,说相爷召见。
在前领路,进了澄院。
屋心里,陆行渊展臂立在镜前,正由人伺候更衣,众丫鬟小厮手捧环佩锦衣,簇拥在旁。
沈霁明忙远远地作揖拜见,“下官在此恭贺陆相千秋。”
陆行渊闻言,鼻腔中透出极淡地一笑,道:“霁明,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你也不知?”
沈霁明顿时自悔失言,忙将腰身更躬了下去,“相爷恕罪!”
整个人像把绷紧了的弓。
那如今见他,总好似老鼠见了猫,嗓子里搀着风,一把沙子禁不得吹,颤颤巍巍的。
所幸陆行渊素日并没猫那样,吃之前还要恐吓人的闲心,过了嘴也不再提,只同他道:“桌上是江边刚送来的沈淮川的消息,拿去看看,你爹还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
沈霁明清秀的眉毛皱着,上前拿信,展开来看,越看眉毛皱得越心惊。
他爹沈淮川在江东现身过了,打着霍氏先皇后的名讳,正四处散步萧氏遗孤消息。
江东人心难免浮动,定南王虽还没表态,甚至还没见到他爹,已隐有被逼上梁山的架势。
然而他爹何等精明多智,江东的密探、朝廷的暗桩,天罗地网地追在身后——
偏就是永远抓不到他!
沈霁明一封信看得哑口无言。
青黑暮色里太阳分明早已落尽了,他的后背却仍滚滚烤出涔涔的汗。
身后片晌不言语,陆行渊撩起眼皮从镜子里看人,出了声儿问他:“此事你怎么看?”
沈霁明当下无法,只得掀起袍子跪了下去,“还望相爷恕下官愚钝!”
陆行渊转过身来,身侧众婢女小厮当下齐同跟着挪动,他望地上的人,笑了,“人常道知子莫若父,子对父,原也该当如此,你是沈淮川唯一的儿子,谁还会比你更懂他?”
沈霁明这才短暂抬眼,看向上首片刻落寞,“他若真当我是其子,我如今也不该在这里。”
“儿子没了可以再生。”
沈霁明沉了口气,头回没对他讲官话,只道:“只要留得青山在,何愁来日没柴烧。”
“你们这一家子人啊……”
陆行渊倏地倒不由沉沉笑了出来,仿佛也想不出再说些什么好,他教沈霁明起来。
沈霁明谢过,心中才一轻,却听陆行渊又闲话问道:
“你妻袁氏,孕中已有几个月了?”
“可教太医看过,是男是女?”
沈霁明一颗心又重重地往下坠下去,呐呐地回道:“已近八个月,胎像,倒还没有看过。”
“那也快临盆了,”陆行渊嗓音幽幽嗯了声,“来日儿女绕膝,都是你的福气。”
沈家儿孙满堂,他宗家的人,却是九族之内,早全都死绝了。
沈霁明紧抿唇半句不敢作声。
陆行渊看在眼里,冷冷地看着,倒觉无趣得很,总算开恩准他告辞,临走才道:“你妹妹今日也在府上,趁宴前去瞧瞧她吧,你们兄妹二人,也有许久没见过面了。”
沈霁明应了声,随婢女前往松涛云庭,进正院便看见了容音,站在众乐伎中。
他到底没言语,径直进了花厅。
容音远远地也看见他了,可这样一语成谶的境遇,难道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廊下婢女鱼贯捧进银盘玉箸时,厅中的大宴起了头,男人们张口闭口,要谈国家大事,靡靡之音,也没有时刻惦记着的,后来宫中又来了人,容音等人便始终候着。
等的时候又听人讲,小皇帝亲自微服出了宫,给陆相“尽孝”来了。
陆行渊可真是白捡了个好儿子!
直等到小皇帝回了宫,厅中的大事谈尽兴了,管事的击掌传话,才命献上歌舞助兴。
男人的酒宴之间,需要美人点缀。
自陆行渊入主京城,相府门庭若市,京中高官权贵、外地富商豪绅,竞相献媚,各类奇珍异宝、金银玉石流水似得抬进府中,另置红顶小轿送来的,还有人——
底下人精挑细选的各色美人。
环肥燕瘦、各擅风流,陆行渊来者不拒,一应收入了后宅,宛如君王、佳丽三千。
可君王的佳丽本该不容旁人看的。
容音与乐伎们入厅,来到东南角落落座。
上首的陆行渊,一袭玄衣玉冠,宝带银钩、傲尽轻侯,慵然倚坐,浑似阅尽人间风流。
底下众多将领、官员,大半已面色如绛,马背上立过功的人,不同于朝堂官员的噤若寒蝉,趁酒兴起,便执银筷敲盏为美人奏乐捧场,放肆谈笑,陆行渊也丝毫不以为忤。
堂中舞乐升平,满目奢靡颓唐。
庭内正当一派畅快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大声叱喝,嗓音雄浑好似虎啸。
舞乐一时骤停。
众人齐齐调转目光,管事的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堂外,就见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径直闯了进来,那人面上生一串络腮胡,苍髯如戟、魁梧凶煞,直逼退了数名廊下的守卫。
“相府今日这般热闹,本王若是不来,明日怕就有人要参陆相,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这一听便就是那位中山王了。
容音当下瞧中山王大马金刀地进来,言辞举止,浑然是全不将陆行渊放在眼里。
底下将领立时有人不忿,却听上首陆行渊轻描淡写,只吩咐管事的:
“王爷既来,还不看座。”
管事的忙指使小厮腾挪酒桌,中山王大笑说句不必,直接走上玉阶,停在了陆行渊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掀袍落座!
“本王惯不喜欢有人骑在老子头上,今夜就与陆相同桌共饮,陆相以为如何?”
堂中一众将领见状,不由愤然怒视,险些就有人要拍桌而起,陆行渊倒只是一笑置之。
他示意小厮将酒杯盛上来,道:“如此甚好,我也好久没同王爷喝过酒了,来人斟酒。”
“诶,何必假手旁人,”中山王说着大手一抬,越过陆行渊,从高处指向东南角的乐伎,粗壮的指尖径直指着容音,道:“你,那个穿紫衣裳的,你来给本王倒酒。”
四座目光霎时齐聚过来。
容音便在四下道道注视中,皱着眉,看上首两个男人做戏,陆行渊仍慵然支颐倚坐着,既没有看中山王,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堂中一众人等,在他眼里都宛如无物。
中山王笑看着陆行渊,“早就听说你府上美人如云,果不其然,随便个乐伎都不同凡响。”
陆行渊极淡地垂眸笑了笑,问道:“王爷喜欢,送你可好?”
中山王手掌拍桌,粗沉大笑几声,“你啊你,白长这么副人模狗样,心原来这么绝情。”
“一口答应的轻易,我若要你私藏的那位萧家瑞凤,你也肯答应?”
“她?”陆行渊缓缓摇了摇头,“她可不成。”
中山王寒起嗓子,“果然藏着私心。”
“天降瑞凤的命太硬,我怕王爷消受不起。”陆行渊笑着用手背拍了拍中山王的前襟。
不等中山王发作,他却又抬了抬手,淡声冲容音道:
“来。”
容音冷着一张脸瞧人,陆行渊这才将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片晌无声。
“砰地”一声,容音起身丢下琵琶,提裙上阶,行到他这侧长案边,跪坐下来。
“相爷。”
离得近了,容音才觉他今夜该是喝了不少酒,周身半醉,略倾身讲话,气息里都搀着烈酒的味道,问她:“中山王于这诸多美人中,看中了你,我欲将你送给王爷,你可愿意?”
容音长睫稍抬瞪人一眼,清晰简短、掷地有声地应:
“不愿!”
“这位可是堂堂中山王。”
“什么中山王、高低王,我没听说过,我眼里只有相爷,生是相爷的人,死是相爷的鬼!”
“砰——”
中山王等不及听完,早已一巴掌拍在长案上,霎时酒盏、银碟震荡。
“陆行渊你好大的胆子!”
打翻的金玉酒器沿着台阶,撞出一路哐当的动静,容音禁不得一颤。
听见身侧男人的轻笑声,陆行渊稍动身子,换了个更惬意的姿态,金丝团绣的衣料窸窣摩挲,他笑道:“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她不愿,我也不喜强人所难。”
中山王抬手便掀了桌子起身,“你真当老子看不出来,她就是萧家的太子妃!”
“这女人身上背着皇后命,你把她占着,你存的是什么狼子野心?”
陆行渊未语。
中山王便只管指着他骂道:“你不记得我让你记得,你就是我齐家捡回来的一条狗,当初不是我齐家赏你一口饭,你如今早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小皇帝是个软骨头,老子可不是!”
“这江山是我齐家的,你的皇帝梦,这辈子都最好只关起门来,抱着这女人做做罢了,要是敢把主意打到明面上,老子多得是办法手段把你打回原形,再做回老子的狗……”
满座将领,早已听得横眉怒目,剑拔弩张。
仿佛只需陆行渊一个眼神,他们就肯身先士卒,顺手替陆行渊再造一回反。
陆行渊却只消遣摩挲着腕间的玉菩提,始终都连眼神也没多余半分,只是原本闲淡的神色已褪去,眉目间浮出厌倦不耐的冷意,对着那般长篇大论,回了简短两字:
“聒噪。”
这厢话音还未落,中山王前一刻还雄浑的声音,骤然竟悄无声息。
容音讶然望去,才见是那个疤脸侍卫,一出手,就将中山王的下巴,当众给掰至脱臼。
没人预料到,中山王自己恐怕也没有预料到,不由瞠目怒视。
再当想发作,已失了先手,教孟焦行抬脚踢在膝弯,反手绞住两臂,竟再动弹不得。
堂堂中山王,任他手握军权,陆行渊想动时也就动了,眼也没斜,淡声吩咐道:
“送客”。
孟焦行强押中山王出门,犹似对待囚犯,片刻再回,他阔步上前,手捧托盘奉上一物,“中山王今夜独闯龙潭虎穴,若不留下些物件儿,有负王爷勇武无畏之名。”
容音多余好奇瞥了一眼,便望见里头,盛着两颗淋淋带血的犬牙。
众将领丝毫不觉不妥,反倒个个通体畅快,齐同举杯、高声呼喝:
“我等今日特此恭贺相爷千秋!”
容音听着四下震天的高呼,才道他原来不止是京中的天,还是这些人心里实际的天。
他不当皇帝都显得那么居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