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六月初六。
六月六,请姑姑。
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请回已经嫁出去的老少姑娘,好好招待一番,所以六月初六又被称为“姑姑节”。
萧白还在外面,江夏候府里的事情一律由言婉打理,但是萧家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因而也无需操办这个节日。言婉原本是要带着行之和思思回娘家的,但是宫里传出旨意,召长公主姬如意回宫过节。太后一向喜欢言婉,也知道侯府里的情况,所以也一道召了言婉入宫,还特别恩许言婉带上夫家的小叔和小姑子。
言婉看着思思一身淡青色的衫子,不禁微微蹙眉,“思思,你也穿得太素净了些。”
思思轻轻抿唇。
言婉提议,“还有时间,你去换一件鲜亮些的吧。”
红玉嘴快,“四小姐穿粉衫最是好看。奴婢记得寒食节那日四小姐穿过一件粉衫,很是惊艳。”
言婉很满意红玉这一次的快语,“你陪四小姐去换上吧。”
思思有些为难,“嫂嫂,福康长公主最喜欢粉衫。只怕今日,长公主也会穿粉衫。”
言婉诧异,原来如此。思思是福康长公主的侍读女官,进宫后难免要一处相聚,自然不能在这等节庆日子上抢了长公主的风头。
就在大家沉默之际,萧行之开口了,“福康长公主并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若也喜欢粉衫,穿便是了。”
言婉侧目看去,只见行之神色如常,不辨喜怒。
她这个小叔子是在维护心上人吗?
言婉故作平淡地开口,“行之很了解福康长公主?”
行之眉心微蹙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也算不得很了解。只是因为思思的缘故,我和福康长公主有些接触,知道长公主性子虽腼腆柔弱,不喜多言,却绝不是气量狭小之人。”
“哥哥!我并不是,并不是……”思思眼里惶然,似乎想要分辩,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行之声音冷淡,“你快去把衣服换了吧。我去府门外等你和嫂嫂。”行之向言婉行过礼之后,便转身朝外走去。
言婉把目光从行之身上收回,一转眼,只见思思已经泫然欲泪。言婉还来不及开口,红玉已经抢先劝道:“我的四小姐,你可千万别哭!要是哭花了妆,那咱们可真没时间了。”
思思抿住唇,似在极力忍耐。
言婉轻抚了一下额头,问道:“衣服还换吗?”
思思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换吧,那就是得罪福康长公主。不换吧,那就是得罪萧行之了。
思思看向红玉,“红玉姐姐,你陪我去换衣服吧。”
红玉点点头,这回没有再多话。
言婉看着思思和红玉走远的背影,忍不住叹气道:“难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姑嫂矛盾?”不见绿珠回答,言婉侧目,绿珠平淡地表示,“小姐,我从小就跟着你,你知道的,我可没有什么嫂嫂和小姑子,我就红玉一个妹妹。”
寿安宫。
今上年纪尚轻,还没有出降的公主,所以今日宴请的都是大长公主、长公主,以及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各家亲眷。
一向淡漠的皇帝也难得和煦了几分,“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尽情欢饮即可。”
皇帝一语毕,诸人才开宴,丝竹乐起,舞姬歌姬也步入池中。
言婉抬眸,看向那个黄袍加身的上位者。上一次看见皇帝还是一年前,因为元后之死,三堂会审她,皇帝也曾去听审。
她还记得,那时候皇帝也是高高在上,而她跪伏在堂下。地砖冰冷坚硬,一审就是两三个时辰,等到结束的时候,她已经站不起来,还是差役把她扶起来的。皇帝就那样漠然地看着她,眼中无半点怜惜与不忍,全无旧时情谊。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清醒地认识到,原来皇帝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元后案结办后,她回到侯府。此后,宫中虽也有宴请,但她均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一直到前些日子萧白振作起来,她才恢复了与外间的联谊,毕竟萧白为官,她这个夫人少不得为他交际打点。故今次姑姑节的宫宴邀约,她没有再拒绝,而是携行之和思思欣然赴约。
皇帝似是有所察觉,霍然转头。猝不及防间,言婉与皇帝的视线撞上。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饶是言婉再随机应变,也来不及做出正确的反应。
这一瞬,她有些慌乱,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皇帝,终于避开目光去。
见言婉有意避开,皇帝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太后淡淡发问,“今日的宴会是贵嫔操办的吧。”
“是,母后。”苏妙儿恭谨应到。
光耀元年,苏妙儿被姬承纳入后宫,封为贵人,正一品,位列三夫人末位。而今苏妙儿已是贵嫔,位列三夫人之首。元后已逝,后位空悬,放眼皇帝的后宫中,如今身份最为尊贵的便是苏妙儿了,位同副后。苏妙儿一向好强,这后宫里的事情几乎都被她揽过来了,宫中操办姑姑节这种事情,自然也是出自她之手。
太后看着池中翩迁起舞的胡人舞姬,不悦道:“先皇后也是西域胡人血脉,你在宫宴上让胡姬跳舞供人取乐,实在有伤先皇后颜面。她薨逝不足一年,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心急了。”
后宫诸人皆知,先帝在时,太后并不得宠,先帝专宠元贵嫔。这元贵嫔和元后一样,也是出自定西侯府,是西域胡人血脉。因着元贵嫔,太后一向深厌胡人女子,连胡姬舞都不愿意看。先帝朝,太后无可奈何。如今她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又何须再忍。所谓的不尊重元后,不过是借口罢了。
苏妙儿又何尝不知道太后的心结,不过就像太后所说,她就是深深嫉妒嫌恶元后。她恨元后得尽了皇帝的心,专宠六宫。元后一死,纵然明知太后会不悦,她还是忍不住安排这些胡姬跳舞,供人取乐,为的就是羞辱同样是胡女的元后。即便元后已薨,她仍是难消心头的嫉恨。
诸妃听到这话,都看好戏地看向苏妙儿。唯有一人,仿若未闻,依旧低着头用膳。那后妃看衣服和头饰,品级不高,应该是个五品的才人,穿着一袭月白色宫衫,打扮得极是素雅。
言婉注意到了那个宫妃,皇帝也注意到了。
“母后教训得是,臣媳受教了。”苏妙儿微微颔首,态度极是谦恭。
言婉诧异,她没想到昔日飞扬跋扈的苏妙儿竟然也会有这样低眉顺目的时候。情之一字,真是叫人猜不到。
“思思,你和行之……”言婉回过头,只见坐在萧思思身侧的萧行之不见了,“思思,你三哥呢?”
“哥哥他……”思思看了看周围人,欲言又止,似乎不方便说。
言婉蹙起眉,不必说了,她已经猜到答案。
“思思,嫂嫂离开了一会儿,你好好待在这里,别乱跑。”
言婉起身欲走,却被人拉住了袖子。言婉转身,只见萧思思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嫂嫂,我和你一起去。”
言婉叹气道:“也好。走吧。”
离开了宴席,见四下无人,言婉才问道:“思思,你三哥他是不是去见福康长公主了。”
“我不知道。”
言婉皱眉,“你真的不知道?”
“嫂嫂,我真的不知道。哥哥没告诉我,他只说有事要离席一会儿就走了。”
言婉审视着思思,“你们两兄妹好得穿一条裤子,他去干什么,会不告诉你?”
思思委屈道:“我想,哥哥他大约是生我的气了。”
“生你的气?”言婉目光从思思脸上转移到了衣服上,“就因为这个?”
思思极是委屈地说:“嫂嫂,我真的没有中伤福康长公主的意思。”
言婉无奈地叹气道:“傻孩子,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呢?”
思思有些茫然,“嫂嫂?”
“你以为你三哥和福康长公主真的能在一起?”
“可是他们俩……”
言婉耐心解释道:“今上年纪尚轻,膝下并没有适合出降的公主。他若是想用姻亲关系拉拢朝中官员,便只有先帝留下来的长公主们。福康长公主是今上唯一的还未出降的胞妹,身份何等尊贵,今上怎么舍得把她嫁给你三哥。”
思思急到,“可是哥哥也很优秀呀!他是侯门嫡子,从小饱读诗书,将来参加科举,夺得探花榜眼,甚至是状元也是极有可能的。况且哥哥长得丰神俊朗,仪表不凡,来日必是长安城中少女们倾慕的对象。”
言婉抚住了额头,“哎,果然,自家的兄长自己夸。不过,就算你三哥在你心中是天下第一的男子,今上也绝不可能把福康长公主嫁给他。所以,你和福康长公主的姑嫂矛盾根本就不会存在。”
思思盯着言婉,似是不信,“真的吗?”
言婉无语地点头,“真的。对了,思思,你对你三哥赞不绝口,怎么不见你夸夸我的夫君,你的二哥呢?”
思思咋舌。
言婉皱眉,“你二哥他不好吗?不优秀吗?”
思思声音小得跟蚊虫叫一样,“二哥他也很好,只是有些吊儿郎当。爹爹一直教我们要沉稳端方,二哥他……”
言婉恍然大悟,原来萧白不符合思思的审美。就在言婉感慨的时候,远处凤凰花树下,一对少年男女的身影,似乎正是萧行之和福康长公主姬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