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在这司隶校尉府的地牢里住了下来,一时前途未卜,但她却全然不在意。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人不肯信她!
因为这里是司隶校尉府的地牢,所住之人都是死囚,所以在这时节倒很是清冷。因为这件事实在事关重大,被毒杀的是当朝国母,而小皇子又危在旦夕,且皇帝震怒非常,亲自下诏严查此案,所以即便连安国公言禹也探不得言婉的狱。
这日黄昏时分,差役送来晚饭,言婉问道:“这饭你们还要送多久?”
狱卒久在这地牢,见过许多到最后求生意志薄弱的人,倒也不觉奇怪,“这小人如何得知。自然是上面让小的送多久,小的便送多久?”
言婉倒也不再多问,见那狱卒离开,只是望着那一方狭小的铁窗发愣。距离她被关到这司隶校尉府地牢已经过去了七日,比起廷尉府的地牢,这里更为阴森,眼耳口鼻之间都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怎么,才待了七天就受不了啦?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能赖。”有人嗤笑到。
“本公子就是在说你,小彘。”
言婉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一袭紫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不是那个一向赤口毒舌的正三品尚书令慕洵,又是哪个呢。
“小彘,如果你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那就大可不必了,本公子说的就是你这头——小彘!”慕洵拿着扇子,十分风雅地一摇一摇。
言婉立即反驳,“你这条黑了心的烂舌头,凭什么骂我是猪?!”
慕洵颇为满意地一点头,“还知道骂人,看来还不算太糟糕。”继而又说,“你不是猪,谁是猪?本公子听说,你从两日前便开始不吃东西了。本公子料想得没错的话,你应该是打算绝食而亡吧。只是,本公子告诉你,如果你就这么饿死在了这司隶校尉府的地牢里,就真的洗不清那毒杀皇后的污名了。外面的那些蠢猪只会以为你是畏罪自杀,没有任何人会同情怜悯你的。”
言婉翻了一个白眼儿,似是十分无奈,“谁说我要绝食而亡了,我只是这两日……”
“怎么?”慕洵十分鄙夷地看着言婉,一副“你就死鸭子嘴硬”的表情。
言婉实在是忍无可忍,大声道:“我来月假了,没胃口,吃不下东西!”
慕洵一张莹白如玉的脸终于难得的一红,以扇掩面,咳嗽起来,以遮掩自己的尴尬和窘迫。咳了一会儿,才道:“你这个女人还真是不知羞,这种事情怎么好这么大声地说出来。”
言婉冷淡不屑道:“不是你一直逼问来着么?”
慕洵尴尬地别过脸去,“算了,我不和你争。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诚不我欺呀。”
两人这么胡扯了一阵儿,言婉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待慕洵回答,言婉又自言自语,“你必然会说,陛下怕你畏罪自杀,本公子身为正三品尚书令,陛下的秘书,代陛下前来监察。”
慕洵有些讶异地看了言婉一眼,故作欣慰,“哟,看来这几日的大狱没有白坐呀,很有长进,连本公子要说什么都知道了。”
言婉愤怒道:“放你的狗臭屁!飞霜殿那位主子会这么好心,让你来关心我?我看,他是怕还没来得及给我定罪,我就先死在了这地牢里,麻烦吧。”
“你这个女人怎么越来越粗俗了,连那些不雅的话都骂得出来。”慕洵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
言婉一声冷笑,“人都要死了,还注意这些形象?再说了,这里就你我二人,我说了这些话又怎样?”
“那你这是不把我当外人了?”慕洵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言婉却是浑然不知。
言婉问道:“那夜,在廷尉府的大牢,是你吧?”
慕洵没有回答,眼里却净是温柔。
“我就知道是你。第二日清晨,我起来之后,一直叫你,也不见你答应。后来狱卒来了,还说我疯了。”
慕洵问:“你怎知狱卒说的不对。也许真是你产生幻觉了,想象出来的。”
言婉翻了一个白眼儿,“就算我真产生幻觉,也不会看到你呀?再说了,除了你那张嘴那么尖酸刻薄,整个大胤还能有谁?”
“你,你,你……”慕洵简直气结,“简直好心当做驴肝肺!”
就在慕洵气结的时候,言婉却道:“那晚,真是谢谢你了。
这次慕洵眼里真的有一闪而逝的惊讶。
言婉道:“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夜陪我坐了一夜的牢,到底是因为什么,但肯定与皇上无关。而且,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来,才觉着那夜竟是自我入狱以来,最轻松惬意的一个晚上,竟不似在蹲大狱,而只是同一位老友秉烛夜谈。”
慕洵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以为,自己还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我怎么知道。自然是他们愿意关多久便是多久。”
“这几日,你都在狱中,不知外间情况。放心吧,最迟后日,便会有一个结果了。”
“哦。”
“你就不好奇?”
言婉平静道:“有什么好奇的。无外乎两种结果,一是放了我;二是杀了我。”
慕洵挑眉,“你就真的不在乎?”
言婉抬头看向慕洵,冷笑反问,“在乎?哼,谁又在乎?”
慕洵久久没有说话,许久才叹道:“看来,侯爷这次伤你很深啊。”
“你!”言婉忽然有一种被人窥破心事的恼羞成怒。
慕洵忽的笑道:“放心吧,你死不了。”
“我能够被放出去,这代价必然不小吧。”
慕洵反问,“你不是已经不在乎了吗。”
两人都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言婉才问:“怎么,你同司隶校尉也有交情?”
慕洵淡淡道:“他曾经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
“那么廷尉大人了呢?”
“他也欠我人情。”
言婉有些揶揄地道:“看来,欠你人情的人挺多的嘛。”
慕洵笑道:“事到如今,你不也欠我人情了吗?”
言婉这回不笑了,的确她也欠慕洵的人情,还不止一次。
慕洵比了个“四”,“到今日为止,你一共欠了我四次人情。第一次是上元节宫宴,我助你抚琴;第二次是帝后大婚宴,苏家五小姐有意刁难,本公子替你解围;在廷尉府大牢那夜,是第三次;至于今日是第四次。”
言婉道:“前面三次,我认。只是这一次又该怎么讲?”
慕洵道:“你以为连你父亲当朝丞相、安国公都进不来的司隶校尉府大狱,你在这里一住就是七日,却没有人为难你?要知道,就算皇子进了这里,都得脱层皮。瞧瞧,你这会儿可还是细皮嫩肉的,没有本公子你能在这里住得这么舒坦,这么乐不思蜀。”
原本是极为严肃的话,从慕洵嘴里说出来,却叫言婉忍俊不禁。她知道,慕洵语气虽轻佻,但话都在理,若没有人打点,她必然是不会毫发无损的。而慕洵也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骗她,因为如果真如慕洵所说,她一旦出狱,那么一切事情都会明了。
言婉诚挚道:“那我先谢过你了。”
“可是,你为何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这个疑问,言婉一直有,只是碍于时机,没有法子问出口,今日索性一并问了。
慕洵道:“或许只是觉得你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吧。”
言婉难以置信,“觉得我有意思?”
慕洵点头,“你知道的,我出身莲谷。在莲谷学艺,并且要成为师傅最看重的弟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比起储位之争,也不遑多让。这样的生活,真的很艰难也很乏味。所以,我出谷入仕,遇见了你这么个有意思的姑娘,心里想,还真是难得呀。不忍心看着你这么有意思的漂亮小姑娘就这样没了,所以几次三番地出手帮你。不知道这样说,你相不相信?”
言婉沉默了许久,才道:“可是,从来没有人觉得我有意思过。”
从来没有人觉得她是一个有意思的小姑娘。长安城第一娇女,京都明珠,女中诸葛,他们赋予她的溢美之词都是些刻板端庄的,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可是,竟然有一天会有人跟她说,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
慕洵道:“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看到你真正的好。不明白你原是一个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小姑娘。侯爷看不见,姬承也看不见。”
“你……”言婉一时语塞,这个人竟然如此大胆,敢直呼陛下名讳。
慕洵却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我莲谷门人向来恃才傲物,即便连这大胤的皇帝也不在我们眼中。”
“那你们何为还要历代入仕辅佐帝王?”
慕洵严肃纠正,“你错了,我们莲谷辅佐的不是帝王,而是天下社稷。我们殚精竭虑,保的从来都不是姬氏的江山,而是这黎民百姓。没有民,何来君?”
“我还以为……”
“以为我们莲谷貌似出尘,其实也只是一群贪慕虚荣的宵小之辈。”
言婉没有说话,却用沉默给出了肯定。
慕洵道:“我慕洵自持有旷世逸才,何以会稀罕区区一个三品尚书令。”
“可是你们从来都没有向世人解释过。”
“个中真理又何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都是那位祖师、帝国太师慕盈的遗志吧?”
“祖师爷是何等惊才艳绝、风华无双的奇男子,时人呼之——风华公子。可是,不论外人赋予他多少溢美之词,说到底,祖师爷也不过是一个为情所伤的男子罢了。”
“嗯?”言婉很是意外。
慕洵目光辽远,仿佛看到了两百年前那个风华无双的祖师,“不论是祖师爷辅佐太祖皇帝立国,还是后来创立莲谷一派辅佐姬氏王朝,这些天下大同的愿望,在最初都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因为这些都是那个女子的愿望。当那个女子死了之后,祖师爷便把这些当做自己的愿望去活着。这便是祖师爷活着的唯一愿望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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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阿婉心灰暗自怜,慕洵探狱话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