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苏淮的传召,萧白终于登场了,他并未着官服,穿的是一袭便服,头发有些散乱,眼底一片乌青,看上去极为憔悴,仿佛随时都会力不能支倒下去。
萧白从言婉身边走过,却并没有看她。
言婉瞬间心如死灰,他是她的夫君,却不信她。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判生死的地步,他也还是不信她。
苏淮向萧白道:“大司农大人,请你辨认一下,堂下所站的这些人是不是你大司农府上的所有九品官吏。”
萧白扫视了一遍,道:“是。”
“可有遗漏者?”
萧白肯定道:“没有。”
苏淮转向言婉道:“夫人,你可听清了。侯爷乃当朝大司农,他手底下有哪些官员,他自是比旁人更加清楚。”
言婉难以置信,对萧白道:“客哥,那日来府上传消息的那名九品小吏就是冬至那日,我去府衙为你送宵夜时的那名官吏,我们还邀他一起吃元宵了。”
萧白微微蹙眉,“你说赵郎君?赵郎君父丧,已于三月前回南粤老家奔丧,后一直守孝在家。”
苏淮又问萧白,“侯爷,那日你可曾邀夫人同去南园赏花。”
萧白摇头,“并没有。”
言婉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是被人陷害的!那官吏就算三月前回乡奔丧,但三月的时间,如果他受人指使,也可以偷偷返回京中。”
苏淮道:“夫人,你当真是不死心呀。有一桩事,侯爷并不知道。那赵炎在回家奔丧的路上就失足跌落山崖而死。难道有人竟能在三月前就算到夫人那日会去南园,特意设计了赵炎之死来构陷夫人?”
言婉难以置信,她知道皇后在水阁内算计了她,但她没有想到竟然连那传话的小吏都是一个圈套。原来,早在冬至那日,她就一步一步走进了那个巨大的阴谋里。
言婉道:“那斗雪呢?斗雪可以作证,那日我并不愿意入水阁,是皇后强命我入内,就是让斗雪做的说客。”
苏淮道:“传女官斗雪。”
斗雪进入堂内,立即向言婉道:“表姑娘都是我害了你呀。”
言婉心中稍微安稳了一些,至少斗雪没有受人指使,不会陷害她。
苏淮问道:“斗雪你如实禀来,那日是不是皇后命你前去邀请江夏侯夫人?”
斗雪道:“的确是皇后娘娘命奴婢去邀请夫人如水阁一叙。夫人本不愿意的,还是奴婢跪在地上,苦苦相求,夫人才勉强答应的。”
苏淮又道:“你说言可属实,若是有半句虚言。你可知道毒杀皇后的帮凶是何罪?!”
斗雪一双眼睛已是含泪,道:“奴婢自是知道。只是,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原先并不在清宁宫中,奴婢打小伺候大家,原是东宫里的人。萧夫人是大家的表妹,自幼出入东宫,同奴婢也是旧识。夫人一向宽待下人,奴婢也多受其恩惠。那日奴婢跪求夫人,夫人念旧,又看奴婢可怜,知道奴婢在宫里日子艰难,才答应的。”
苏淮仔细咂摸了一遍斗雪的话,赫然发问道:“你说你同江夏侯夫人是旧识,本官还记得你一入堂便称呼其为——表姑娘。你又说你在清宁宫里生活艰难。到底是什么意思?”
斗雪似是怔住。
苏淮一拍惊堂木,吓得斗雪一哆嗦。
“还不快从实招来,是不是要大刑伺候,你才肯说实话!”
斗雪哭诉道:“奴婢冤枉呀!奴婢说所句句属实,夫人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夫人的父亲又是太后娘娘的兄长,所以夫人同大家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关系亲厚。太子一向待夫人与众不同,所以连带着我们这些大家身边的人也同夫人特别要好,不唤其安郡主,而是唤其表姑娘。昔年奴婢确实受过夫人不少恩惠,但并不会因此就作伪证!至于奴婢说奴婢在清宁宫里生活艰难,虽有以下犯上,议论主母的嫌疑,但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奴婢为人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错,但皇后娘娘还是时常苛责于奴婢,并不是因为奴婢做错了什么,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因为奴婢的名字犯了皇后娘娘的忌讳!”
“有何忌讳?”
“奴婢本来叫吉祥,是大家当年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替奴婢改的名儿。斗雪,千日红又叫斗雪红。而夫人钟爱千日红,大家曾为夫人修建南园,又在其七岁生辰那日满园遍植千日红一事,在东宫以及世家大族里本不是什么秘密。”说到后面,斗雪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毕竟事关皇家辛秘,且又是这等男女风月之事,“南园的千日红就在今年三月初被皇后娘娘下令全部连根拔除,换上了娘娘最喜欢的桃花树。”
场中气氛渐渐微妙尴尬起来,就连那一向铁面无情的苏淮都有短暂的沉默。
苏淮道:“斗雪你既受江夏侯夫人之恩惠,又衔恨于皇后,怎敢说你所说证词句句属实?”
“我……”斗雪哑口无言。
苏淮又道:“传本案最后一位证人——皇后贴身女官阿朵。”
言婉眼角微微一跳,终于轮到阿朵上场了么,那个一口咬定是她毒杀了皇后的宫女。
阿朵一上堂便恶狠狠地盯着言婉,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目龇欲裂。
苏淮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奴婢乃皇后身边贴身女官阿朵。”
“是你告发江夏侯夫人毒杀皇后。”
“正是。”
“可有证据?”
阿朵道:“江夏侯夫人一向视皇后娘娘为死敌。”
言婉反驳道:“你诬蔑我!”
“我诬蔑你?”阿朵冷笑,“京中谁人不知你与大家曾有过婚约,但奈何大家钟情于皇后娘娘,力排众议娶了皇后娘娘,令你颜面尽失。你嫁给江夏侯,奈何侯爷心中恋慕之人却是皇后娘娘,甚至侯爷在陪你三朝回门的时候,听闻娘娘大婚的消息,急怒攻心,一气之下竟然呕血,当街堕马,大病了足足三月有余。这件事,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江夏侯夫人,安郡主,你敢对天起誓么,你从未嫉恨过娘娘?举头三尺有神明,夫人可莫要欺骗神明呀。”
言婉道:“你区区一个奴婢,我为什么要同你起誓。”
阿朵道:“你心中有鬼,自是不敢起誓。”
那些关于皇帝、江夏侯、皇后以及言婉的秘辛传闻,再次令场中之人浮想联翩。
苏淮道:“阿朵,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可有切实的证据。”
阿朵道:“那日水阁之中,除了娘娘,便只有她。娘娘一向身体康健,脉象平稳,时常可以听见腹中小皇子的胎动声。一直到江夏侯夫人入水阁之前,娘娘都气色极佳,并无任何不适。偏偏娘娘同她单独在水阁里待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娘娘就中毒晕倒了。娘娘身怀六甲,分娩在即,不便于行,自是任她摆布。况且,我等宫人虽退至水阁外,但在外间的时候却听见了娘娘同江夏侯夫人起了争执。”
苏淮问斗雪,“阿朵所言可是真的?”
斗雪面色瞬间惨白,点头道:“的确听见夫人同娘娘起了争执,却并未看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朵眼中有隐隐的得色与怨毒,那种怨毒的眼神,言婉极为熟悉,简直同皇后如出一辙。
言婉虽然接二连三遭受打击,但到底还是保持住了清明神智,“大人,历代皆有亲亲相隐的制度,而依据我朝的胤律疏议,则一改前朝的亲属相隐扩大范围至同居相隐——部曲奴婢应为主隐,而主不为隐。
阿朵原是皇后娘娘从娘家带入宫的家生丫环,同皇后娘娘感情深厚,且又有刑律制度庇护,即便她作伪证也可不受重惩,她自是敢于诬告我。”
苏淮道:“的确,依据胤律疏议的‘同居相隐’,阿朵有作伪证的嫌疑。”
阿朵对苏淮道:“大人可是以为阿朵因为即便作了伪证也能免于刑罚,才敢在此信口胡言?”
苏淮道:“阿朵你本无性命之忧,不必承担责任,自然无所顾忌。”
阿朵冷笑了一声,道:“那依大人和江夏侯夫人的意思,如果阿朵有性命之忧,便不会作伪证了吧。”
苏淮和言婉都没有说话,但其意不言自喻。
阿朵回过头深深凝视了一眼一旁的言婉。言婉在阿朵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情感——怨毒。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同那时候皇后看她的眼神简直如出一辙。
言婉心中隐约预感到不好。
“那阿朵只能一死以证清白。大人,您一定要替娘娘昭雪呀。否则阿朵必化作厉鬼永生永世纠缠于大人!”趁众人不备之际,阿朵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堂中的石柱。
萧白一声大喝,“不要!”
纵然萧白有了不得的身手,奈何阿朵死志早立,又早有准备,萧白并未拉住她。
阿朵却在撞向石柱前的最后一刻,转头看向萧白,厉声喝道:“你负了小姐!”
“砰!”一声巨响,阿朵应声,缓缓萎顿在地上,只留下一柱深沉刺目的殷红鲜血。
两名差役立即上前去察看,旋即回禀苏淮道:“大人,已经死了。”
场中之人都被这忠义丫环那惨烈的一撞而震住了,言婉更是呆如木鸡。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皇后已经薨了,且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但她的死亡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说服力。因为人们愿意用苦肉计牺牲一些,来换取更大的利益,但却很少有人愿意以命做局去构陷他人,毕竟一死百了,再大的利益也是做局人享受不到的。
证人赵炎早在三月前就死了。
萧白又亲口否定了她的证词。
斗雪虽是偏向她,但那样一番话却让在质疑斗雪证词真实性的同时,更加怀疑她。
至于阿朵甚至不惜一死,更在死前留下那样的话来。叫人如何不疑心她?若是易地而处,她是那堂上的主审,只怕也会怀疑她吧。
苏淮终于道:“今日就到此为止。”
言婉被差役羁押下去,直到此时,萧白才避无可避地同她对视。萧白眼中满目悲怆,一双眼睛明亮不再,就那么深邃而无望地望着她。
言婉顿觉心痛难当,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她同萧白的这个结,只怕今生难解了。
离开的那一刻,言婉看见了满堂中人对她各异的目光,皆是质疑、猜忌,甚至有隐隐的鄙夷。
唯有一人例外——慕洵。他眼中再没有了讥讽与嘲笑,而是无限怜惜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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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阿朵一死证清白,言萧心结终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