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同慕洵一夜天南海北地瞎聊,不知不觉中竟然睡了过去,待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只觉着口中干渴难耐,下意识地便唤绿珠,“绿珠,给我杯水。”
话说出口,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如今已是身陷囹圄,不禁苦笑。
言婉自言自语道:“想来是同那个刻薄男说了一宿的话,才这么口渴。”
提到慕洵,言婉向隔壁试探道:“喂,你醒了没?”
隔壁没有动静。
“天都亮了,怎么还没有醒?”言婉嘀咕到,她又试着敲了敲墙壁,“你要是醒了就吱一声儿,别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隔壁依旧没有响动,却把狱卒招来了。
狱卒打了个哈欠,道:“大清早的嚷什么嚷呀。”狱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的,才进来一天,也见着用刑呀,怎么好端端的就疯了。”
言婉有些惊诧地看着对方,那差役白了言婉一眼,道:“你看什么呀看,如果你还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话,没错,说的就是你,疯子。”
狱卒摇摇头,道:“可惜了,长得挺漂亮,细皮嫩肉的,就这么疯了。哎,这牢里的疯子可是越来越多啦。”
言婉虽然身陷囹圄,但毕竟身份尊贵,现在竟然被一个小小狱卒这样当面羞辱,气愤道:“竖子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竟然敢说我是疯子?”
那狱卒满不在乎道:“还竖子无礼?又在做春秋大梦了吧。我管你是谁,能进这地牢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实话告诉你,就你现在住的这间屋子还曾经住过郑桐大将军呢。那是什么人?显赫的时候也是一方诸侯似的人物,不一样死在了这大牢里。你不是疯子,谁是疯子?大清早一个人自言自语,你隔壁住人了?只怕是住了个鬼吧。”
言婉这回彻底愣住了,“怎么,隔壁没有人?”
“有鬼!”
言婉道:“尚书令慕洵不是在我隔壁吗?”
那狱卒仿佛忍无可忍,“那尚书令大人是招你还是惹你了呀。你好端端地要这么咒人家?别说从你进来,在你进来之前的半个月里,隔壁就一直空着呢。没人!”
“没人?”狱卒离开,只留下言婉一人在牢房里发愣,“那同我说了一宿话的难不成真是哪个冤死鬼?”
言婉想了想,又自我否认道:“不可能!昨晚他头就卡在这木桩子之间,我还帮他来着呢。再说了,他那张嘴巴又尖酸又刻薄,哪个鬼能扮得了他?”
言婉独自个发了会儿愣,简单吃过饭梳洗之后,便又被带到了质询室,主审依旧是那个冷心冷面的苏涣。
其实说是质询,但同昨日也只是大同小异罢了,言婉并不肯认这被扣在头上的莫须有罪名,而廷尉府的人又不用刑,所以案情还是胶着,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可见,廷尉府的人也甚为着急,除了主审苏涣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左、右监都是一副焦虑的样子。
苏涣又要开始今日第三遍质询的时候,一名官吏行色匆匆地进来,贴在苏涣耳边说了不知些什么。
言婉只见连那一向面无表情的苏涣也是微微一挑眉,挥手示意那名官吏出去了之后,苏涣这才站起身来,看向言婉。
言婉直觉不好,果然苏涣下一刻就对她说:“夫人,这件案子现在已不归我廷尉府管了,还请夫人移步司隶台。”
司隶台?
司隶台在朝廷中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其长官司隶校尉虽然是御使大夫的属官,但却可以反过来监察御史大夫,向来有延议处九卿上,朝贺处公卿下的殊荣。上至三公,下至百官都受司隶校尉的监察。
她的事情已经惊动了司隶台?
虽然明知不便多问,言婉还是忍不住问道:“廷尉大人,妾身能否问一句,为何?”
苏涣道:“陛下震怒,亲自下诏令司隶台、御史台和廷尉府同案之。”
言婉冷笑道:“陛下这是要三堂会审我了?”
苏涣点头。
三堂会审,乃是民间俗称,其实应该叫做三司会审。
三法司早在战国时代便已有之,《商君书》载之:“天子置三法官,殿中置一法官,御史置一法官及吏,丞相置一法官。”
有胤一代,廷尉掌管天下刑狱;御使大夫为御史台长官,掌纠弹百官;司隶校尉为监督京师和地方的监察官。
这三个显职共同构成大胤的三法司。凡遇重大案件,皇帝便会亲自诏下这三司共同审理案件。
三堂会审,看来飞霜殿那位即便没有认定她就是毒害皇后的凶手,也是对她起了极大的疑心了。
言婉到了司隶台,原以为三堂会审会是明日,没想到在司隶台的大堂里,他们已是严阵以待她。
大堂中设了三张案桌,司隶校尉为主审官,坐在面南的桌案后,御使大夫坐在西向的桌案后,东向的桌案还空着,言婉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涣。果然与她一同前来的苏涣即刻向那张空着的桌案走去。
言婉打量了一遍这三法司,除了苏涣,御使大夫她亦算是识得,一个极为古板的当朝大儒。而那位居于主位的司隶校尉,她却是第一次见。
司隶校尉又号卧虎,率领有由一千二百名中都官徒隶所组成的武装队伍,司隶校尉也因此而得名。司隶校尉监督京师和京城周边地方,其不畏权贵,战绩不凡,权势强大,同时也经常率领这一支神秘而强悍的特殊武装队伍替皇帝进行一些不便公诸于世的秘密任务。
自有胤一代,司隶校尉一职都是由凉州侯苏氏一门担任,渐渐的竟有了些世袭罔替的味道。
新帝登基不足二载,三堂会审是新朝第一次,所以这位传闻中神秘的司隶校尉也是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显出真容来。在传闻中,这位当朝的司隶校尉正是前任凉州侯的嫡二子,也就是苏涣的二哥。据传,前任凉州侯的嫡长子幼年时出去逛灯会,不幸与家人走失。数年来,侯府寻遍长安城及周边地区,亦无果。
老侯爷临终前,还念叨着这个走失了十几年的长子。这个长子三岁辨音弦,四岁能文,五岁会武,且小小年纪便能同时做六件事,且每一样都做得十分好,曾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神仙童子”。可惜,这位神仙童子在七岁那年和家人逛灯会时走失了,人们都说,否则将来必是股肱之臣。可是,这样一个比成年人还聪明的孩子竟然会和家人走失?时人多猜测,估计这孩子应该是被凉州侯府的仇家掳走,或许早就被杀了。
这样一来继承爵位的就应该是二公子,可是二公子生性阴鸷寡言,且不喜与人交流,自己也固辞不受,所以三公子苏涣才继承了这侯爷之位。
言婉的目光在司隶校尉苏淮和廷尉苏涣之间逡巡了一下,这两兄弟果真有五分相似,只是苏涣是面如好女,这苏淮却是一脸刚毅冷峻。这苏涣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有“铁面判官”之称。
江夏党同凉州党一向没有交情,而她娘家言氏更是同凉州党相争相斗了这许多年。苏涣还能顾全彼此的面子,这苏淮只怕就……
“堂下何人?还不快跪下!”言婉正神思之际,不料这苏淮就发威了。这苏淮声音洪亮,有如虎啸林间,一方惊堂木更是拍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言婉愣了一下,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堂中有人在笑。
她心里正纳罕,到底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在这三堂会审上面扰乱纪律,微微侧目去寻那声音的主人,她有点儿懵——刻薄男!
慕洵白玉无瑕的手中握着一柄十八骨象牙扇,颜色柔和,质地细密,正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柄骨扇。慕洵轻摇慢扇,一柄扇子倒把大半张脸遮去了,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目光挑逗。
“堂下之人还不快跪下!”言婉正气结的时候,又听到那铁面判官在上面咆哮了,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
苏淮再次喝问道:“堂下嫌犯系何人?”
“回禀大人,妾身乃当朝大司农、江夏侯萧白之妻萧言氏。”
“所犯何罪?”
言婉不卑不亢道:“回禀大人,妾身并未犯罪,乃是被人诬告。”
苏淮一拍惊堂木,喝道:“据你供词所言,你说是皇后自己服毒,联合其贴身女官阿朵构陷于你。”
言婉道:“确实如此。”
苏淮又问:“那你可知皇后现在身在何处?”
言婉摇头道:“不知。自从前日傍晚,妾身就随同宗正卿大人入了宗正寺,昨日又入了廷尉府,此刻身处司隶台大堂。妾身从未与外间有所联系,对皇后娘娘的情况一无所知。”
苏淮冷然道:“嫌犯萧言氏,好一个一无所知。那本官现在就告诉你。皇后娘娘于前日深夜诞下小皇子,一直昏迷未醒,已于今日午时薨了!”
“什么?”言婉瞬间面白如纸,瘫坐在地。
苏淮又补充到,“经太医署全体医官反复诊断鉴定,皇后是中毒太深,不治身亡。皇子因为母体中毒太深,虽然勉强存活,但现在亦是危在旦夕。”
皇后薨了?皇后薨了!
一想到那个在桃花树下纵情歌舞的绝艳女子,言婉非但没有怨毒和仇恨,心中竟是隐隐一痛。
从那日皇后眼中怨毒而诡异的一笑中,她就知道皇后是不惜使苦肉计来构陷自己的。可她从未想到,原来皇后使的绝不仅仅是苦肉计,而是搭上了一条命。皇后分娩在即,她竟是连自己腹中的亲儿都不顾了吗?
皇后到底是有多恨她言婉,又或者说,皇后到底有多爱萧白,爱到如斯地步,不惜母子俱损来与构陷她言婉。
她抬头望向天空,仿佛在那云霞的尽头看到了一张艳绝人寰的美人面。
元翎,你到底是怎样爱着他?
言婉心里生出一种预感来,在这一场争斗中,她已经输了,因为元翎下的赌注太大,她言婉自问,虽然爱客哥,但到目前为止还做不到元翎那样的决绝,不给他人留一分余地,也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苏淮道:“你现在无话可说?”
言婉强撑着直起身来,道:“皇后娘娘若是没事,那么一切都还好说。可是如今皇后娘娘已经薨了,我自知百口莫辩,但即便到了陛下那里,我还是这一句话——并不是我做的!”
“好一个抵死不认!”苏淮说着便命差役呈上了一些细碎的粉末放到言婉面前。
苏淮问道:“这毒杀皇后的药物,你该认识吧。”
言婉细细看了看那盘中的粉末,道:“并不是我毒杀的皇后,我自是不认识这药物。”
苏淮又道:“这是斑蛰,奇毒无比,口服或者通过皮肤及粘膜进入人体。斑蛰素一旦进入人体,食道、胸肺、胃肠都会糜烂、溃疡、出血,中毒者的肝肾等器官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坏死。且这种斑蛰素对人体的泌尿、生殖系统会产生强烈刺激,除了伴有腰疼、血尿等症状,还会导致女子的子宫剧烈收缩,导致大量出血和流产,而中毒者本人少则半日多则十几日后就会死亡。”
言婉面色苍白,道:“我并不知道!”
苏淮道:“你不知道?据本官所知,夫人祖籍江南一带,曾为天下行商之首,自本朝以来,令祖上虽弃商从政,但其实一直掌控着天下商道。这斑蛰虽乃千金难求的天下奇毒,但以夫人的势力并不难寻。况且夫人府上一年前来了位云游四方的大夫,正是毒王孙半里之子亦是其唯一亲传弟子——孙苦荞。这位毒王高徒一直居住在侯府上,同夫人关系密切,效命于夫人。而夫人眼前的这些斑蛰粉正是从府上药房里查出来的,夫人又该作何解释?”
言婉愕然。
该如何解释?还能如何解释?这斑蛰千金难求,偏偏从她府中药房搜出来了,且她还养着一位用毒高手,仿佛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她。
言婉缓缓道:“妾身还是那句话,并不是妾身所为。”
苏淮道:“那本官又问你,为何当日皇后中毒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在场。”
言婉道:“那日,侯爷邀我去南园赏花。我同丫环红玉到了之后,久候侯爷不至,正欲离开之时,却被皇后传唤至水阁一叙。妾身突感身体不适,原本是怕病容惊了皇后娘娘芳驾,不愿入内,但娘娘之命难违,妾身才进水阁的。”
苏淮问道:“何人可证明你的话。”
言婉道:“那日替侯爷来府上传话的官吏、清宁宫中的掌事女官斗雪以及妾身的丫环红玉都可以作证。”
“是吗?”苏淮问,“那夫人可知道那位前来传话的官吏姓甚名谁?”
言婉肯定道:“妾身并不知那名官吏的姓名,但妾身曾在大司农府衙中见过那名官吏一面,他身着青色官服,应是一名九品小吏。”
苏淮道:“好!传大司农府的所有九品青衣小吏!”
几个身着青色官服的官吏依次走上堂内,站成一列,苏淮指了一下青衣官吏们,问道:“夫人,你现在可以上前仔细辨认,哪一个是那日来府中传话的官吏。”
言婉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遍,却并未发现那人,道:“都不是,那人并不在此列。可有遗漏?”
苏淮道:“传大司农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