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慕洵所料,第二日一大清早,便有狱丞亲自前来释放了言婉。虽然早已有所预料,但言婉还是忍不住向狱丞确认,“妾身这是无罪释放?”
狱丞点头,“司隶校尉大人再三查证,证无的据,刀无下落,情景已未必真。陛下亲自下诏,因证据不足,免追究。”
言婉不再追问。
待那狱丞把言婉送出司隶校尉府的大门,只见天色尚早,朝阳还未升起,迷蒙之中有丝丝细雨打落在她脸上,触感冰凉。
就在这朦胧春雨之中,有一男子手执一把大红色油纸伞,站在三丈外的梨花树下,似乎在待她。
那一瞬,言婉一颗心“噗通”一跳。
那人是谁?是谁在雨中候她?
客哥,是你吗?
那遮挡住男子面颊的油纸伞被轻轻扬起,只见伞下的男子眼神温柔,嘴角微翘,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地上的淤泥沾染上了他白色的锦缎鞋,他却浑不在意,依旧含笑,嘴角边仿佛有一朵清莲徐徐盛开。
竟然是他——慕洵!
言婉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看见言婉一派淡定从容的样子,慕洵挑眉,“怎么,你知道是本公子?”
言婉翻了一个白眼儿,“大老远就看见你这件骚包的紫衣服,还打了一把大红伞。除了你,整个长安城还能找得出第二个这么风骚的男人?”
“诶诶诶!”慕洵抗议,“什么骚包?你念没念过书呀!本公子这叫风流倜傥。”
言婉到底忍不住一笑,这个活宝。只是,到底不是客哥。
客哥,她的夫君呀。
她不是寻常小户之女,她是当朝丞相和大长公主之女,是长安第一娇女、京都明珠——安郡主!
她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从小在家人的庇护下顺心遂意,又何曾受过半点儿委屈。
可造化弄人,偏偏遇见了他。
从此,命运大大地转了一个弯儿。
如果没有遇见他,或许她不会活得这么委曲求全。
慕洵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言婉,“诶,你怎么呢?你哭丧着一张脸做什么,本公子刚才可没有说你什么。”
“好好撑你的伞!”言婉狠狠瞪了慕洵一眼,“别用你的猪肘子来占我便宜!”
慕洵顿时火冒三丈,“你到底长没长人心呀,会不会说话呀,本公子好心好意地关心你,就落了这么个下场?你这人还真是不知好歹!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自甘下贱,放着锦衣玉食的小郡主不做,偏偏要死乞白赖地嫁给他!”
言婉一愣,慕洵也住口了。
慕洵这个人说话向来是尖酸刻薄惯了,一时气急,更是口无遮拦。话一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正琢磨着该怎么赔不是呢,言婉却先说话了。
“我就是这么自甘下贱。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是想要嫁给他,一辈子伴在他左右,这就足够了。”
慕洵收敛起了玩笑,认真道:“你为了他这样义无反顾,不再回头。这样赤诚的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希望侯爷能够看得见吧。”
两人并立在雨中,默默前行。
许久,慕洵才问道:“你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出来的吗?”
“还能怎么出来?必然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吧。”
慕洵道:“的确。公爷三日前递交了辞辕书,陛下批了。”
“什么?”言婉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慕洵。
慕洵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公爷这样做,一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二来,也是为了宗正卿大人。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大将军大人了。”
言婉秀眉微蹙。
慕洵解释道:“在皇后毒杀一案中,令兄被弹劾徇私枉法,包庇于你,且办案不力。而皇后毒杀一案,牵连甚广,又实在是兹事体大。公爷为了你的性命,令兄的前程,以及言、萧两党的长远,不得不出此下策,也算是一种妥协吧。”
言婉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么,陛下的妥协又是什么?”
“皇后毒杀案对外称是京畿遇袭案,主谋是北边的胡人。既然是北胡,那也就与你无关了,这样就算是保全了你。至于令兄,因为办案不力,所以被撤了宗正卿一职,但左迁大将军。还有就是,言、萧两家从此彻底与此事再无牵连了。”
言婉喃喃道:“父亲以他自己来保全了我与兄长,只是父亲大人他今年不过才四十八岁呀,他一生的抱负就此完了。”
慕洵叹息道:“的确。不过,公爷他一生只有你和令兄两个孩儿,能够保全住你们的性命与前程,想来公爷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除了我们言家,这件事可还有牵扯旁人?”
慕洵道:“镇国公家的二公子、前中尉大人——韩重。”
“怎么,韩二哥被撤职了?”
“韩重身为中尉,掌管京畿安全。皇后是在京郊别院出的事,且事发之时,他就在南园护驾,这件事他的确难辞其咎。”
沉默了许久,言婉又继续问道:“那小皇子现在如何?”
慕洵道:“小皇子已经无恙了。我莲谷精通之事不在少数,医术上也略通晓一些。小皇子的脉我也请过,说句犯忌讳的话,小皇子原本是不该到这个世上来的。”
“什么?”
“皇后娘娘中毒极深,小皇子在母体中吸食了大量的毒素,原是不能活着出娘胎的。结果,小皇子不仅活着生下来了,还熬过来了,也算是他的造化。只是,从今往后,这孩子有得苦受了。”
“难道没法儿治吗?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
“这毒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法儿治。这孩子从今往后都离不开药罐子了。”
言婉喃喃自语,“真是可怜。”
慕洵语气平静,“这都是命。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他的一生不会好过。况且,他的亲爹老子又是今上,他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且行且谈,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柳巷。
“我到了。”言婉驻足,不再往前。
“本公子知道。本公子看着你进去。”慕洵一边说,一边把伞递给言婉。
言婉却不接,只说:“我已经到家了,不用了。”
慕洵却很坚持,“这不是还有几步么。我是男人,淋点雨没关系。”
言婉擎着伞,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
慕洵笑得吊儿郎当,“怎么,舍不得本公子?怕本公子淋坏了。”
言婉认真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笨。我现在还不清楚,你为什么接近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但有时候想想又觉得,除了不知道你的意图之外,你倒还真不失为一个有意思的朋友。但既然你是聪明人,就该看得懂我的底线是什么。不要伤害我夫君,否则……”
慕洵似笑非笑道:“否则你便要如何?你是不是会要了我的命?”
言婉的神情冷淡下来,“谁若伤我夫君一分,我必十分以还!”说罢,她便向那雨中走去。
许久,她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我知道了!”
没有人看见那个妖娆的紫衣男人雨中的那张脸和那一双泛着冷光的眼睛。
言婉站在自家府邸门前,只见府门紧闭,仿佛新死了人一样消沉。
“砰!砰!砰!”
来开门的小厮一见是言婉吓了一大跳,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夫人,您怎么回来了?我去请管家,请管家……”
言婉忍不住微微蹙眉,“我人都回来了,难不成还要等管家来了,才能进去?”
那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赶紧护送言婉往府里走,一边让另一个小厮先行一步去通传。
绿珠和红玉等人得了消息,急急往这边赶,两拨人刚好在明义堂碰了面。
一番寒暄过后,言婉这才问道:“侯爷呢?”
绿珠和红玉面面相觑,却不说话,其他人也都是沉默。
桃花在一片沉默中开了口,“侯爷整日里醉酒,这会只怕正在酒窖里。”
言婉不禁蹙眉,“绿珠和红玉说不上话,你和桃叶、晓童怎么也不知道劝一劝。”
红玉这回倒是很难得地替桃花说话,“夫人,不是桃花不劝,便连我们也没有不劝的。只是,实在是劝不住侯爷。不仅成日里喝得烂醉,便连三爷和四小姐,侯爷也不管了。三爷还好,四小姐成日里哭,好几回哭得晕过去。”
言婉一声冷笑,“他可真行呐。”
对于萧行之和萧思思这兄妹俩,言婉是真心疼爱。一番洗漱之后,她也顾不上休息,便去了行之和思思的住处。
因为兄妹俩年纪还小,又幼年失去双亲,所以这两位萧府里的小主子是住在一处的,都住在霜华居里。
红玉难免碎嘴,“夫人,你下狱之后,侯爷他一直不管不问的。难为您,一回来就去照顾他的弟妹。”
绿珠冷脸,“就你话多。侯爷他也是奔走了的。”
红玉冷笑道:“三堂会审之后,谁没有奔走,就连镇国公府的韩二爷自己身上还带着罪呢,都为夫人奔走了一番。依我看,侯爷他是怕牵连上这侯府,才不得不出面去跑了一趟。说到底,把夫人救出来的不还是咱们国公府,公爷夫人和大爷大奶奶那才叫尽心尽力。”
绿珠使劲儿给红玉递眼色,红玉却越说越起劲儿,绿珠忍不住呵斥道:“什么时候起,你成了这府上的主子?”
红玉还想反唇相讥,只见言婉一张脸铁青着,这才悻悻地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