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瓦几人走出营外时,身边民众的议论已经从火神降罚的惶恐,转变为抱怨有军爷杀奴抛尸,故作玄虚,白白拖累大家被困在河谷半日,误了脚程。
忽听身后有人高喊留步,雅瓦转过身一看,正是刚才帮她撞石台的小索度。
那小索度也走了运,本来是冒着必死的决心,把雅瓦踢坏石台的事情禀给了梅录,请梅录责罚。没想到来龙去脉一说完,梅录忽然面露喜色,急急忙忙赶到现场查验一番,又找撞坏石台的小伙重新问话,竟顺利推出了藏尸的手段和时间。梅录还正陷在藏尸与杀人时间不符的矛盾里,那边突然来报,大夫人想起一处遗漏的细节,再验过后推翻了尸体的身份。
这下真相水落石出,原来认定的死者海伊提其实是杀人者,他蓄谋栽赃,制造恐慌,假死脱身。如此事件平息,封锁解除,小索度阴差阳错立了一功。
小索度说完“留步”,走到近前来,冲几人行个礼:“梅录大人让我转告几位,先前下面的附离行事鲁莽,惊扰了几位,大人深感歉疚。为了给几位赔罪,大人特派我来护送一程,等各位平安抵达主部后,再返回复命。”
几人往远处一瞅,刚刚那梅录正立在东营大门。见他们看来,梅录深深拜了一礼。再抬起头,那五人和小索度都已经上马骑远了。
梅录微微一笑,回身走向营地。
笑话,这几位小祖宗真以为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成!又不是像那无名尸体一样烧了个面目全非,换了衣服、摘了饰物,就认不出他们是大汗的王子公主了?每年赛马会自己都陪着同罗部颉利发同往的,早把各部达官勋贵认了个脸熟。还有这两位公主,今年叼羊出尽了风头,当时在场的还能有人不认识?
自己不过不愿拆穿他们罢了。派人把这几位祖宗好生送回主部地界,也算尽了责。之后再出了什么事,怎么也与自己不相干了。
梅录心里正得意,还没走出几步,有一巴什匆忙奔至身前,向他急报。
附离在河谷中清场时,于西侧松林边缘发现两具死尸,皆是咬毒自尽。一人腹侧虽有刀伤,却并不致命。二人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但其中一人似是汉人。请梅录尽快前去查看。
这次祭典真是不让人省心!梅录难得的好心情又毁了,他敛了笑,连忙随那巴什向松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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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瓦心里想着白日的事,夜宿时就有些睡不着。
托勒也藏了心事,睁着眼睛呆看帐顶。受不住雅瓦在一旁翻来覆去,托勒掀了搭盖坐起来:“反正都睡不着,走,雅瓦,外面数星星去。”
雅瓦的斗篷丢了,夜里穿的都是阿勒赫麻的。两人整理好爬出帐子,火堆旁已经坐了两个人。小索度点着头打瞌睡,另一个是兀其昆,早听见她们的动静,回过头来看。
“怎么不睡?”
“在哪里不能睡,但这么自由的月色可不是哪里都有,对吧雅瓦?在外面睡也睡不好,还不如出来透透气,明天回了……家再睡个痛快。”
“胡闹。你带着雅瓦没事整什么浪漫?小心伤了风,回去有的受。”兀其昆说着解了自己的斗篷,就要往两人身上披,托勒抬手把他挡开。
“我们都有的穿,顾好你自己吧。”说着抬脸指指睡着的小索度,“把他也拉一边去,这处好位置我们两个占了。”
兀其昆“嘁”一声,又把斗篷披好,走过去拉着小索度的后衣领往上提。小索度猛地惊醒,胸前抱着的刀在手里弹跳两下,方才稳过神来,转头对上兀其昆阴测测的脸。
“这位大哥,梅录派你来,是让你护送我们,还是让我们护送你呀?”
小索度挠挠头,被兀其昆从火堆边拽走了,一时只剩雅瓦和托勒在火边各自沉默。
雅瓦盯着跃动的火焰,又想起白日的案子,犹豫半天,还是喃喃地说:“其实烧焦的就是海伊提。”
托勒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拖长声音道:“哦。”
“他大概真的是受了神罚吧。”
“……哦。”
“其实是大夫人杀了他。”
“……哦。”
雅瓦推了托勒一把:“你这什么反应!亏我在心里憋了一整天,挣扎好久才决定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你。大夫人那么宽和,竟会被逼得亲手杀夫,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
托勒平淡道:“也算意料之中吧。”
雅瓦有些难以置信:“你早知道帕蒂曼会杀他?”
“帕蒂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杀他,我又怎么知道?只不过那晚在她家帐子里做客,我看见她对着海伊提时,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情绪。你知道一对爱人之间什么样的眼神最可怕吗?可以没有情意,甚至满是怨恨,唯独是一潭死水不可挽救。如果一个人对爱人失望至此,那她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惊讶。”
雅瓦沉默好一会:“阿姐,两个曾经情意相投的人,最终竟会走到这样的结局吗?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那时会有怎样的眼神呢?”
“雅瓦,我们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的。我们会比帕蒂曼幸运,因为我们是约罗葛氏,是草原的主人。”
雅瓦听了这话,不由自主瞥了一眼远处的阿哥。他和小索度准备再生一堆火,两人正弯着腰,脸快贴在地上,借着她们这处的火光找牛粪。
雅瓦轻笑,问道:“阿姐,你想做猎人吗?”
托勒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兀其昆,他正把一块新拾到的牛粪扔进小索度怀里。
“我做什么猎人?你怎么想起这个?兀其昆要带你打猎去?”
雅瓦不回答,再看向托勒时,眼里隐隐含了一丝疼惜:“阿姐,你放心,这件事我虽然插不上手,但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一定会让我阿哥出手帮你,他办法多得很,绝不会让你嫁给大周太子的。”
托勒收回目光,脸上的笑褪了些:“雅瓦,这件事你不懂。你不必为我忧心,嫁去大周也没什么不好,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姐!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偏要去和亲!”
“什么是更好的选择?雅瓦,别天真了。”
托勒语气冷静得像在说着别人的事:“留在主部拉拢新贵吗?就凭我母妃家的势力,绝不可能。我阿姐八年前嫁人,那时我舅舅不过是一梅录,完婚后姐夫也只一个月就被调去浑部。如今舅舅已做了六宰相,姐夫又以俟斤调回了主部,我此时嫁人,绝不可能留在父汗近前。
“嫁给其他部落的颉利发吗?同样是山高水远,独身在外,我能倚仗的不过是他们对主部的敬畏和我母族的势力。可各部对约罗葛氏面上心悦诚服,实际暗自蛰伏隐忍;舅舅的权势荣华更是空中楼阁,都在父汗一念之间。我虽然还有个阿哥,但全指不上他。”
“剩下的出路只有和亲一条。嫁去外族,我的底气就是整个北纥九部。邻近这些大大小小的邦国,不管是吐谷还是西域诸番,再没有比大周更好的选择。大周是怎么建的国,北纥是怎么出的力,他们汉人不是最讲恩义吗,才过了不到二十年,我不信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只要北纥一天不倒,大周就没人敢拿我开刀。”
雅瓦沉思良久,复又开口:“不对,阿姐。你这话乍一听深思熟虑,可是根本经不起细究,句句都是破绽。你在狡辩,你在欺骗自己,你在为你的心甘情愿找借口。”
雅瓦审视着托勒回避的双眼:“阿姐,你我一同长大,你真实的想法连我都不能说吗?你在逃避什么?又在恐惧什么?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远处兀其昆已经拿火镰点燃了新的火堆,黑暗中迸裂的光芒晃了她们的眼。
托勒的睫毛脆弱地颤抖几下,她不去理会雅瓦,却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筚篥,放在嘴下。
胡笳如泣如叹的一串乐音从她唇间泻出,在月下流淌,在尘间纠缠。
兀其昆和小索度都诧异地扭回身来看。
雅瓦默默听着,这正是托勒在周使的饯别宴时献上的新谱。托勒已经手把手教了她一个月,只剩一个结尾。
一曲奏毕,雅瓦叹息道:“这曲子原来这么好听。”
托勒表情怪异:“这曲子有这么神?之前你阿哥夸,如今竟也能听到你夸了。你们两个榆木脑袋怎么都开窍了?”
雅瓦不答,反而向托勒伸手:“能让我试试吗?”
托勒颇有些不信任,却还是把筚篥交在雅瓦手上。托勒听着听着,神色却慢慢变了。
“雅瓦,去了一趟乐神祭,乐神还真显灵了?你今天吹这曲子,和以前判若两人。虽然还不太熟练,可是已经有了此曲七八分神韵。”
雅瓦哀伤地牵了牵嘴角:“因为我今天突然明白,你这曲子里吹的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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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库曲克和阿勒赫麻休息的小帐里。
库曲克捂着耳朵:“托勒半夜不睡觉,吹什么管子啊……这又是谁吹的,怎么还断断续续的啊,是不是雅瓦那个半吊子……阿勒赫麻你出去管管她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怎么了,雅瓦吹得挺好听的啊……九殿下,闭上嘴别说话,安静点就能睡着了……”
阿勒赫麻翻个身,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又渐渐睡去。
库曲克:喂?妖妖灵吗?我举报有人扰民……喂?喂!谁把我电话线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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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