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奇道:“你刚才给他算了一卦?”
库曲克显得有些敬畏:“不用算。那万夫长刚刚对火不敬,火神很快就会惩罚他。”
雅瓦了然。刚那万夫长海伊提又是泼茶底,又是踹火撑,全犯了草原上的禁忌。
按照他们北纥崇敬火源的传统,下帐时搭灶火都是极讲究极端正的,牙帐正中的火堆也是长燃不灭。平时连火剪这类的物件,横在路上都不能径直跨过去,要恭敬地收起摆好,更别提海伊提刚才还在那踢灶火、掷杂物了。
雅瓦本着尊敬的态度,这些习俗向来都是老实遵守的。不过若真要说会有火神降罚,她倒不信。
其他几人也是一笑置之。库曲克见他们不当回事,反而不满,连刚才仆人送来的野兔烤好了,也不曾动一口。
几人安置好了,便陆续歇下。
雅瓦钻进她们的简易帐篷之前,看见妇人帕蒂曼从大帐出来,侍女扶着她进了一顶小帐。没多久,侍女从妇人那里出来,进了另一顶小帐去。
原来最后海伊提还是和玉素甫一起睡在大帐了,雅瓦心想,这万夫长真是喜爱这位年轻的妻子,出去猎了只兔子竟全消了气,还愿和她宿在一处。只是按理来说,帕蒂曼身为他的原配妻子,身份应更尊贵些,能够屈尊睡在小帐,真是个非常随和解意的妇人。
万夫长的大帐里仍是火光通明,未见任何天罚。
雅瓦笑笑,托勒在帐子里唤她。雅瓦应了一声,进帐和她并排和衣躺下。
白日奔劳,雅瓦和托勒心情虽然兴奋,但也架不住疲劳,刚才又少饮了几口奶酒解乏,一躺下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雅瓦悠悠转醒,觉得有些冷,睡意也随之淡了。她仰面躺了一会,听着身侧托勒平稳的呼吸,忍不住翻过身去,借着帐顶漏进的月光,看托勒的脸。
月光冷白微弱,托勒面容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神色却很宁静,像拢在了一层纱里。
雅瓦记得托勒左脸颊上是有一颗小痣的。这会光线太暗,她看不见,不禁回想着那颗小痣的位置,记忆却突然混乱起来。那颗痣是在鼻侧一寸还是一寸半处?颧骨上侧还是颧骨下侧?找又找不到,记又记不起,雅瓦一时怀疑,托勒左脸上真有这样一颗痣吗?还是根本就在右脸颊上,她记错了方向?
雅瓦又盯了片刻,没有答案。眼睛又酸又涨,她闭上眼眸,在脑海里勾画着托勒的面容,却只能渲染出一片模糊的笑脸。雅瓦又睁开眼看一次,把托勒的侧脸仔仔细细记清楚了,再闭上眼,托勒的正脸反而更模糊了。
雅瓦转回身来躺着,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年后,十年后,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会记住托勒的样子,就像记住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托勒像呼吸一样刻在自己过去十六年的人生里,不曾离去一次。于是雅瓦难免产生一种错觉,就算托勒嫁去大周,至少也能一直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托勒现在就躺在她身侧,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与呼吸,却描不准她的脸。
雅瓦苦涩得难以呼吸,只好偷偷从帐子里钻出来,然后重新掩好缝隙。
不远处的火堆旁,有人坐在那里守夜,不是她阿哥。
她走过去。
阿勒赫麻正用一块细布擦拭他的匕首,听见身后的动静,敏锐地扭过头去。见是雅瓦,神情柔和下来,把匕首收回鞘内,插进靴里,笑着问她:“怎么不睡了?”
雅瓦不回答他,抱腿坐下,只看着火堆发呆。
夏末的晚风冷硬,火焰、发辫、袍摆一起在夜色里鼓动。
阿勒赫麻站起来,解了斗篷,披在雅瓦背上,把边角都铺顺了,才顺势坐在她身边,挡住风来的方向。
阿勒赫麻看着雅瓦在看的火堆,想雅瓦在想什么。
自那日在大汗面前表明自己倾慕雅瓦后,他不曾再与雅瓦单独见过面,更无从知晓她内心对此事的想法。
他不敢去问她。
一是尴尬。自己一直是兄长、是守护者,现在加上了一层爱慕者的身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语气去面对她。
二是胆怯。他害怕,害怕自己一厢情愿,害怕雅瓦无情拒绝,害怕得每天夜里都不能入睡。
现在雅瓦主动来找他,还愿意让自己坐在她身边,愿意披上自己的斗篷,愿意与他单独相处。阿勒赫麻心里升起一点悸动的希望。
至少,雅瓦没有因为那日当众的表白而厌弃他。
那么雅瓦会给她怎样的答案呢?
阿勒赫麻胡乱猜着,没想到雅瓦出口第一句话是:
“你和阿哥为什么不帮托勒姐姐?”
阿勒赫麻半天才听懂雅瓦在说什么。
他觉得好像有人给他的脑子泼了一桶冰水,关于那天的事,雅瓦对他竟没有什么想说的。
也好。总比拒绝要好得多。
雅瓦看着火焰,声音低低的,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很不讲道理,我自己想做却做不到的事,偏偏还要求别人帮我做到。可你和阿哥不一样,你们在牙帐比我有权势、有手段,你们说话有人听。你和阿哥都是看着托勒长大的,你还教过托勒骑马,你们就是不把她当作亲妹妹看,也和她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们怎么忍心看着父汗让她嫁给大周太子,却都无动于衷?”
阿勒赫麻看着雅瓦眼里含着的泪水,跳跃着火焰的光芒,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好像是第一次从雅瓦嘴里听到“权势”“手段”这样冷冰冰的字眼,雅瓦的声音让这两个词语的发音都陌生起来。
阿勒赫麻认真地思考起来。
自己为什么不帮托勒?
他不觉得自己应该帮托勒。牙帐近二十位公主,大多都要远嫁。他不过是因为雅瓦的缘故,和托勒见面的次数多了些,没有必要帮她。
而且,就算他想干涉,恐怕自己还没这个能力。
他本可以安慰雅瓦,自己会尽力想办法。但想了想,他不愿意给雅瓦无谓的希望,于是又咽下了嘴边的话。
兀其昆为什么不帮托勒?
这倒把他问住了。兀其昆不是冷血冷情的人,平日待托勒也确实特别,是用了心的。他绝不可能任由托勒嫁到大周去。
那他为什么毫无动作?他在等什么?
阿勒赫麻突然明白过来,兀其昆是在等自己,等自己这盘赌局的结果。
阿勒赫麻苦笑。
他以为自己以身作注,赌的是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命运。
到头来原是做的别人的注,兀其昆用他的人生下自己的棋。
他输了,自己一无所有、一蹶不振,兀其昆弃车保帅,抽身再来。
他怨不得兀其昆。
因为他心甘情愿入局。自己不赌,没有别的机会娶到雅瓦。
只是雅瓦想嫁她吗?若自己的奋不顾身,最后只换来雅瓦的不解与怨怼,那他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阿勒赫麻心里的不安与不平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他一把握住了雅瓦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你嫁给我。”
雅瓦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他。
阿勒赫麻从不做触碰她手这样逾越的行为,此刻她只觉得阿勒赫麻的手心和眼神都灼热得烫人。她试着把手抽出来,阿勒赫麻握得却更紧了。
“嫁给我。你要嫁给我吗?”
雅瓦声音颤抖:“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
阿勒赫麻的心也在雅瓦眼神里充斥的惊诧与畏怯中颤抖起来。
他强做镇定:“你嫁给我,就绝了和亲的可能。你阿哥没了后顾之忧,自然会出手帮七公主。”
雅瓦的眼神迷茫一阵,然后渐渐被希望与坚定取代:
“好。我嫁。”
阿勒赫麻手上一松,不知心里是喜悦还是难过。
他觉得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原来只有这样你才肯嫁我。”
雅瓦趁机把手抽出来,反手拉着阿勒赫麻的手腕解释:“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答应嫁给你的,我……”
雅瓦低下头来,不去看他的眼睛:“我也没说自己不喜欢你。”
阿勒赫麻双眼迸射出光彩,也握住雅瓦的手腕,激动地问:“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雅瓦再想开口,刚才那句绕着弯子的“喜欢”却怎么也不愿再从喉咙里冒出来。
她只好站起身来,两人互握的手腕顺势松开,身上披着的阿勒赫麻的斗篷也滑落在地上。
雅瓦装模作样地拍拍衣襟,弯了嘴角,俏皮道:“真可惜了,你既然错过就自己遗憾去罢!”
阿勒赫麻看着雅瓦说笑,自己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上扬。
雅瓦又笑着看他一眼,转身一溜烟跑向帐子。
她轻手轻脚地钻进去,掖好边角。没了外面的月光与火光,周围一切又都昏暗下来。
月亮悄悄移动了脚步,现在的角度刚刚好,不偏不正地从帐顶的缝隙投射在托勒的左脸颊上。
雅瓦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颗小小的痣,像有一阵风吹去了她脑海中的雾气,托勒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
雅瓦已经几天没有笑得这么轻松了。她凑到托勒脸边,轻轻吻了一下那颗可爱的痣。
托勒蹙眉,发出一声睡梦中的嘤咛。
雅瓦像小贼得逞一般,忍笑挨着托勒躺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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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其昆从另一顶库曲克安睡的帐子里起身,踱到阿勒赫麻身后,幽幽开口:“想什么呢?”
阿勒赫麻闻声回头,嗔怪地看他一眼,话里却带着喜悦:“你怎么和鬼一样,走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的?”
兀其昆白眼一翻。
好在是他,若真是野兽或歹人靠近,照阿勒赫麻这个反应,他们几个小命早没了。
虽然上半夜是阿勒赫麻值守,但兀其昆也不敢睡得太实。两个帐子离得很近,雅瓦爬起来时他就醒了。他听出那脚步是雅瓦,方向是走去火堆,那边有阿勒赫麻在,没有危险。
他又听了听,可惜离得有点远,夜里风声也大,没听清他们说什么。
他听着雅瓦又脚步轻快地跑回来,等了等,觉得她应该又睡熟了,才起身来和阿勒赫麻换班。再一看阿勒赫麻,高兴得魂都飞了,他就是不听也能猜出来这俩人把话说开了。
而且阿勒赫麻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既然妹妹是愿意嫁给阿勒赫麻的,他的心也宽下来。
距离阿勒赫麻上次向他做出承诺,也差不多过去六七日了。
最多再有几天,就能知道阿勒赫麻尝试的结果了。
托勒:我那颗痣真的不明显,小小的,浅浅的,可爱的,所以雅瓦才看不见的……大家别被作者误导了,说得好像我是个痦子成精一样,看不见痣就看不清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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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