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平时,这样说是没什么问题的。
虽然不完全是实话,但只要边清晏听不见,倒也没什么人去追究。
可现在边清晏就站在这里,周围更是有两位知道他身份的人。
就算边清晏可以装作听不见,有意放过卫储生,身旁的人也会私自揣摩圣意,替他动手。
不过,边清晏还想这场戏唱得更长一些。
在冯太尉下去抓人之前,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我挺看好这个年轻人的。”
冯太尉愣了一下。
陈司徒哆哆嗦嗦地说道:“我让人把他们轰走吧,别污了圣上的耳朵。”
“不必。再听会儿吧。”
原本冯太尉没有真凭实据,是不敢贸然抓人的。
可现在有了,却不能抓。
心里倒也直犯嘀咕,这个胡乱说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还能让圣上青睐有加?如果日后这样的人,真的同朝为官,那对所有人都会是祸害。
他让身边的人去查一下。
一般来讲,圣上越是保护的人,日后越有大用。
无论他的身份有多高贵,冯太尉已经对这个大言不惭的人起了杀心。
甚至连合理且正当的理由都找好了。
女子原本觉得至此就可以了,毕竟胜负已分。
王秋期输了。
其实他的论调没问题,但错就错在不讲实话。
可是卫储生突然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问下去。
仿佛要对王秋期和褚慰生进行最后的碾压。
彻底挫败他们的锐气。
女子只能问道:“敢问公子,衰乱世,有何解之法?”
卫储生看了王秋期一眼:“当今乱象,有人说是士族的问题,可我觉得不是,因为那些底层到了同样的位置上,仍旧会做同样的事。因此,乱象的根源并非是出身。”
“那公子觉得出在哪里?”
卫储生回想起自己在来之前,偶然从书院的角落里捡到的一篇文章。
论证十分精彩,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掉出来的,被他捡了漏。
他颇有底气地回应:“肆意妄为,毫无顾忌。皇权失控,贪墨横行。”
女子笑了一下道:“可是,朝中已设有御史台等机构。”
卫储生摇了摇头:“用处不大。”
“那公子觉得,应当如何?”
“将欺压百姓的百般恶行公之于众,让他们介于想反又不敢反的激烈状态之中。于百官,于皇权,都是震慑。大位天定,圣上有着天然的民心优势。虽说,目前治理得乱七八糟,可只要利用这份自下而上的震慑,就能对一部分人开刀。这样既利于皇权的收回,也能重新调整一些机构。”
“不过,就是有两个弊端。”
“哪两个?”
“第一个弊端是,那种状态很难平衡,用力过小和用力过猛,都会造成事情无法进行下去。第二个弊端是,皇权高度集中后,对圣上的心智谋略,都有这极高的要求,一招不慎,容易玩脱。”
冯太尉听完之后,突觉一阵心惊。陈司徒同样觉得背脊发寒。
因为他们都觉得此招可行,堪称极为精巧的谋略。
这样皇权看似被动,可实则一直是隐藏在民间,鼓动情绪的那只手。
可这样的谋略,势必无法面世。
因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要死了。
还没入仕,就如此凶狠,入仕那还得了?
就算他是为国为民,今日也势必要定个罪名。
冯太尉终于对边清晏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禀皇上,臣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接到匿名举报,说是青云阁中有一股力量,在利用读书人攻击朝廷意图谋反。”
陈司徒吓得瞬间跪下来:“这不能啊,皇上,臣掌管民众教化,平日里也对风月场所多有查探,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
冯太尉怒道:“证据都已经摆在眼前了,你怎能为贼人狡辩?臣请旨立即查封青云阁!”
其实冯太尉的府中,经常接到各种匿名举报信件。
如果是自己人就护了,如果是旁的人就斩了。
今日他来此倒也并非同陈司徒作对。
只是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
青云阁被经营得这样好,内里又有诸多朝廷脉络,谁看了不眼馋?
况且,这里因为有人罩着,之前一直是可以谈论世事的。
利用女子提前试探出读书人的心思,万一日后到了朝堂之上,该拉拢的拉拢,该排挤的排挤。
这是极为正常的手段,也是青云阁真正存在的目的。
英雄尚且难过美人关,更何况只不过是一些舞文弄墨的人。
美人一勾缠,就什么都往外讲。
而这般致命且温柔的武器,冯太尉懒得花那么些时间来培养。
他比较喜欢用现成的。
因而,在一看到关于青云阁的举报信,立马就带人来了。
陈司徒则是得知冯太尉收到了举报信,并且已经来了青云阁。
这才赶忙来照拂。
这里虽说是他亲家的产业,可跟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陈司徒力挽狂澜道:“皇上,三思啊!若说有人意图谋反,那依臣看倒是有的,不过若说是青云阁里的人挑动,那绝对是无稽之谈。不能因为他人的一面之词,就毁掉商人的心血啊。国家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青云阁年年交税都拿大头。”
“况且,那名女子虽是青云阁里的人,可提的问题,并无不妥。《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中曾记载有一篇文章——《子产不毁乡校》,乡校是乡人茶余饭后谈论世事的地方,当时子产身边也有一位惑主的奸臣,奸臣主张毁掉乡校,可子产却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正是由于子产体恤民情,才不至于被奸臣蒙蔽,背上千古骂名。”
冯太尉一下就听出来,陈司徒在讽刺自己。
“子产身边的那位,也并非是奸臣,历史的评价也十分客观。我看是你故意给人家安奸臣的名号,借此来骂我。青云阁又怎能和乡校比?”
“青云阁以文会友,如何比不得?”
“这是风月场所!”
“风月场所,你冯太尉不是也来了吗?”
“我是来查明情况的。”
“这里的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出题的女子和那个谈论佛学,见明心性的年轻人,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一个大逆不道的人,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地胡言乱语,你只要把他带走,严加审问即可。”
这已经是陈司徒做出的妥协了。
毕竟,那个人被冯太尉带走,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绝不能让出这种毒招的人,入朝为官!
这绝对是百官之祸。
边清晏等他们争论完了,才悠哉地说道:“多大点事儿啊,抓什么人?那位年轻人真的挺不错的,说得难道没有道理吗?”
历代帝王都会用的招数,捧杀。
百试不爽。
挑动百姓情绪时如此,挑动弄权者的情绪时亦是如此。
他的确觉得那番言论有可取之处。
只是,边清晏并不认为,那是出自一个擅长欺压他人的士族子弟之口。
并且,他想自己已经知道,那番言论是谁主导的,又是怎样借这个人之口讲了出来。
而最终目的,是让他死。
既然有人想让他死,那边清晏觉得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帮一把。
他知道自己越欣赏谁,谁就越活不过今晚。
就像现在,冯太尉和陈司徒已经联合起来了。
冯太尉劝谏道:“皇上,此人意图祸乱朝纲,留不得啊!”
陈司徒也在一旁拱火道:“皇上,他可是说您的那几位公主,跟这里的女子毫无差别。”
边清晏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道:“唉,为之奈何啊?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卫储生正在下面洋洋得意之时,突然就被人从座椅上揪了起来,套上了枷锁。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这么对我?知道我爹是谁吗?”
冯太尉一巴掌扇了过去,卫储生倒在地上,口中流出了鲜血。
他刚刚已经查过了,不过是小小的卫家,居然也敢造次,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冯太尉颇具威严地说道:“不只你有事,连卫家也跑不了。”
卫家这些年,一直盘踞在边疆,不知道问朝廷捞了多少油水。
虽说平日里也有上供,可就算换了另一个人,给他上的供也不会少一分。
不过是个敛财的工具,砍了就砍了。
并不值得可惜。
况且,百姓愚钝,随便放出点卫家的负面消息。
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砍得好!
冯太尉为了免除后患,决定对卫家灭族。
卫储生被带走之后,褚慰生站在原地,冷汗直冒。
陈司徒连忙上来安抚:“褚公子,你放心,这不关你们的事。冯太尉只是想抓卫储生,刚巧卫储生来了青云阁而已。”
其实像褚慰生这般的小人物,陈司徒以前是从不理会的。
可他之所以上前安抚,并非是单独安抚他一人。
而是在告诉青云阁内的所有宾客,这里毫无问题,仍可再来。
褚慰生连连赔笑:“那是自然,我和我兄弟也没谈别的,只是在讲解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