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清晏看着下面那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淡淡地说道:“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另外两个人,特意以此契机跟对方发泄呢?他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只是,这个口子,找得倒也算精准。看起来像是句句顺着对方说的,可不经意间就能把人带到沟里去。”
边慎徽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人,轻喃道:“以后,他若是入朝为官,应该是个弄权的高手。”
边清晏觉得边慎徽还是太过天真:“朕……我倒觉得,他活不过今晚。”
“为什么?”
“他早就是局中之人了。其实,他对自身的定位很是清楚,自己跟那个被踹倒在地上的小喽喽没什么区别。”
边慎徽震惊地说道:“怎么会没区别呢?那个小喽喽懂什么呀,一个从生到死都被人利用的奴才,半点脑子都没有。”
边清晏笑道:“你这样浅薄,跟你那几个哥哥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你真的觉得,有人从生到死就被蒙在鼓里,甘心被人利用吗?”
边慎徽想了一下道:“有这样的人。”
边清晏决绝地回应:“没有。只是他们装作自己被蒙蔽,装作心甘情愿地被人利用而已。”
“为什么?”
“迫于生计。就像我一样,儿子女儿都死了好几个,还装作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宋容华的心蓦地疼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眼前的男人,这样颇为残忍地自嘲。
扒开血淋淋的伤口,来让儿子明白,这个世界上没几个傻子,不过都是在忍罢了。
边慎徽愣怔了片刻,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又岂止底下的年轻人有这样的处境呢?
就连皇室亦是如此。
边清晏缓缓地说道:“那个小喽喽,并非没有脑子,只是事情落在他身上了,不得不去为别人拼命。倒下一个小喽喽,又会起来一个小喽喽。他们清楚自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廉价资源,可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不得不依附于别人。同样的,底下那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他刚刚对小喽喽投去了十分悲悯的目光,我想他大概是预见了自己今后的命运。”
“什么命运?”
“若是赢了那个拿扇子的,拿扇子的人不会放过他,若是输了那个拿扇子的,他身边的胖子不会放过他。这种不放过,可不仅仅是踹一脚那么轻。”
边慎徽低头盯了那个胖子良久,忽地冷笑道:“是啊,地位不匹配的人,是没有办法真正做兄弟的。只有利用人的时候,才会喊对方兄弟。”
边清晏沉声道:“这些士族子弟,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若是让他们这些人失了面子,那可是天大的事。可是今晚,总有一方要颜面扫地。因此,无论他怎么做,都难逃一死。”
边慎徽忽然感觉,这和历任太子的处境也很像。
无论倒向哪一方,都会被另一方想方设法地弄死。
小公主听得一头雾水,她根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不过,筛选信息后,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
那个只说了两句话的年轻人会死。
她趁着周围的大人不注意,忽地爬上了栏杆,从上面拉着丝绸彩带一跃而下。
之前只见七姐姐在高台上这样玩过,可是她自己一次都没试过。
七姐姐说,只要控制好速度,就不会有事。
小公主稳稳地撞进王秋期怀里,顺势将他撞倒在地。
王秋期躺在地上,看着自己怀里的小孩子,愣怔了片刻。
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穿男装?
她也是从小被抓来这里调养的吗?那她会不会认识他的小妹?
小公主趴在他身上不肯起来,低头蹭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道:“快点逃吧,再待下去,你会死的。我家大人是这样讲的,他们看事情一向很准。”
刚说完就被一路赶过来的宋容华抱起来,夹在了腰上。
宋容华连连道歉,王秋期被搀扶起来后,刚想说问对方些什么,就被身边的人簇拥着去到了已经设好的座位上。
一名女子坐在对面等候他和卫储生多时。
看着年纪不大,却要在一众男人之间,忍受着垂涎欲滴的目光。
王秋期的心隐隐作痛。
褚慰生凑到跟前说道:“小美人儿,这是我兄弟。你觉得我没文采可以,但觉得卫储生有文采那就不行。不是我吹,我这位兄弟,日后堪当状元。”
卫储生笑道:“现在大家都不过只是秀才,说状元,还为时过早吧。”
边慎徽担忧道:“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啊。”
边清晏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听他漠然道:“所以,我说他活不过今晚。按理说,像他这般聪明的人,是不该入局的。”
边慎徽微微埋怨道:“你刚刚还说他是生活所迫,就是生活困难,被逼的呗。”
边清晏摇了摇头:“生活所迫也总有别的办法解决,不至于拿命来换点微薄的钱财。我只是觉得,这么凶险的局,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到底为什么还要来这一趟?想不通。”
宋容华自打把小公主带上楼去之后,一刻也不敢松开她。
刚刚实在是太危险了,如果她出个什么事,她今晚一定要跟带她出来的人拼了!
小公主被母妃夹在腰间,忽然觉得很难过。
“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好可怕,明明知道一个人会死,只是在这里议论,却从不去提醒。为什么要这样呢?”
边慎徽轻叹了一口气:“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还小,不懂。”
小公主扭过头去不理踩他。
她以这种悬空的姿势,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人,目光中露出悲悯之色。
底下的女子,对面前的两人问道:“不知二位公子,可曾读过《春秋公羊传》?”
王秋期回答道:“不曾读过。”
卫储生将手中的扇子细致折起:“家中藏书甚多,刚巧读过。”
女子低头含笑:“那二位可知,何休是何人?”
王秋期很轻地摇了摇头。
卫储生笑道:“东汉今文经学家,作《春秋公羊传解诂》”
褚慰生忍不住打断道:“唉,等会儿等会儿,之前不是还问我什么自然与名教之辩吗?怎么今天又换成别的了?就不能还问那个吗?我这兄弟,哪儿都好,就是家中窘迫,有些书确实没读过。那个什么传他都没读过,更不用说什么解诂了。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
褚慰生说完还忍不住瞪了王秋期一眼。
原本是让他来给自己露脸的。
谁让他在这里实诚半天,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
这回他要是让他名誉扫地,那他可不能饶他。
边慎徽淡淡地说道:“果然,丑陋嘴脸开始显露出来了。”
边清晏仍旧在沉思着,因为就连他也在想破局之法。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出色,毫无准备就来了,对现状一点把握都没有。
女子对褚慰生解释道:“既然是切磋,自然是不能再用过去的题目。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呢。不过,我的题目倒也简单,就算是没看过这两本书,也能根据自己的想法说出个一二来。”
褚慰生担忧地拍了拍王秋期的肩:“兄弟,我可靠你了啊。”
王秋期浅笑道:“我尽力。”
卫储生看了褚慰生一眼:“自己不行吧,还非要找别人来,要是找来的人也不行,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女子看了看两人,开始说出了自己的题目:“何休曾在《春秋公羊传解诂·隐公元年》中作注说,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粗,故内其国而外诸夏;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请问二位公子,当今是何世?”
宋容华听完内心轻颤,她转过头看了看边清晏的脸色。
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个人一向把情绪藏得极好。
她对他提议道:“老爷,要不我们回去吧,我看女儿都困了。”
边慎徽在一旁笑着说道:“姨娘,没事的,爹这个人啊,最擅长忍耐,民间有啥话他能撑住,只要是实话那就没有听不得的。”
边清晏沉声道:“这谁出的题?怎么比殿试还要刁钻?”
其实题目倒并不难,刁钻就刁钻在,不好回答。
根本就没办法讲实话。
当然,像卫储生这种士族子弟,是不害怕讲出来的,毕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可是他身旁的那位年轻人就不一样了。
若是在题目下说实话的话,很容易被告官针对,就算是有秀才这一层身份做庇护,可这世间不明不白死在牢里的秀才并不算少。
这是一个精心为他而设的死局。险象一环套一环,设局不可谓不精巧。
从他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赢也是死,不赢也是死。
而当题目给出之时,便又入了一个死局之中。用实话回答会死。若用假话回答,势必会输得很惨,同样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