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容华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其实她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这艘船,原本想换条路走。
只是,这条路似乎是去那里的必经之路。
她刚刚也不光是想和边清晏顶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想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希望她别过多地关注到那艘船。
可她还是看到了。不仅看到,还说了出来。
那艘船是边清晏的伤心事。
也是第一任太子,坠下海的那艘。
那晚,边清晏来她这里,虽说躺下就闭上了眼睛,可她知道他一夜无眠。
清晨,他躺过的枕头都是湿的。
不仅仅是因为太子的坠落而哭,还因为无法摆脱朝中那股力量的控制而哭。
海权原本是一个突破口,可以重新扶植起一批新的势力,进行海外贸易传播,带动一定的民生发展。
新扶植起来的力量,可以与把控国家命脉的士族互相制衡。
一条腿是走不了路的,海权是他的另一条腿。
可是,这条腿因为太子的坠海而被狠狠地敲断了。
他试图扶植起来的那批官员,因为感受到了震慑,纷纷倒向旧士族那边。
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一旦权力斗争失败,就是如此。
不仅对海权的开辟和争夺被搁置,就连那艘耗费巨资,由无数工匠日夜辛苦打造出来,寄托了他海权梦想的船只,也安安静静地停在河里。
那可是本该在海上经历风浪,到各个国家去交流贸易的货船啊,此刻却像个笑话一样地成为了士族寻欢作乐的地方。
边清晏之前派人去暗查过,那艘船说是被改造成了河上酒楼。
可实际上,是与妓船同等的角色。
只是更隐晦一些。
这是朝中的那股力量,对他进行的大肆嘲讽。也是在他尝试摆脱控制后,给他最为沉重的教训。
边清晏不敢再看那艘船,就像一条坠落在地上垂垂老矣的苍龙,不敢再抬头看向天空。
因为知道回不去。
边慎徽自然也知道这艘船的故事。
第一任太子坠海的时候,他才十岁,正是像小公主一样天真烂漫的年纪。
可就是那一年,他听宫人们是私下议论说,太子的坠海并不是意外,却只能被定义为意外。
自此瞬间长大。
边慎徽知道了一个暗规,谁当太子,谁死。
要么会因为太听父皇的话,被朝中的那股力量杀死,要么会因为太听那股力量的话,被父皇杀死。
再没有别的结局。
至于即位,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子之位,并不是什么殊荣,更像是诅咒和催命符。
这是边慎徽很早就知晓的事情。
他现在就期盼,自己前面几个哥哥好好地活着。
这块烫手山芋,可千万别落在他的手里。
国家这个烂摊子,谁爱接谁接。
接不好,容易成亡国之君,以后不仅要背负千年骂名,还要被后面朝代的君主取笑。
边慎徽可不想做这种无力回天的事。
士族眼看着越来越庞大,父皇等的刀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不为任何人卖命,当然,希望百姓也是如此。
只是,即便是看透了这些利害关系,边慎徽仍旧会看着那艘船难过。
皇权被压制得彻底,毫无反击之力。
这艘船也不知能否有重现海上的一天。
宋容华淡淡地说道:“天下间的川流,最终都会归于大海,船只也是如此。”
边清晏看了宋容华一眼,甚感欣慰。
可惜她是个女人,又是以妃嫔的角色来说出这番话,如果她能入朝为官的话,不知是否仍旧会站在自己这边。
帝王总是贪心的。
自己的女人向着他讲话还觉得不够,非要人家作为臣子也向着他。
大概是太过孤独了吧。
他们去的是城里最高档的风月场所——青云阁。
听起来像是个读书的地方。
不过,里面确实有不少读书人。
里面的装潢比宫里还要奢华。
自他登基之后,就提倡节俭,宫殿都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
妃嫔宫里的俸禄缩减后,她们都要靠各自的娘家人接济。
以至于钱婕妤听说摆风水阵、做法事,能招财。
就在自己院子里摆了个大瓦岗,放了几只鱼儿进去吸收日月精华,希望财能从四面八方来。
这可倒好,自从小公主翻进去搅弄了一通后,宋容华又是赔不是,又是送钱的,还附赠了几个青花瓷水缸和一场法事。
钱婕妤确实招来了财。
自此对术士之类的深信不疑。
皇后过去教训了好几次,才让钱婕妤从明面上做法,改成了暗中做法。
就是效果不太好,没再给她带来财过。
边清晏想自己半生以来,不仅苛待自己,也苛待后宫的妃嫔。
省了半辈子钱,没想到是给这里的人省的。
百姓是一点都没捞到。
大厅里弹的是《高山流水》,不过他环顾四周,却觉得大多都是附庸风雅之人。
不知知音者在何处。
正在他们去到二楼的时候,忽地听到一群十分喧嚣的人闯了进来。
带头的那个说道:“都来看看啊,书院里最穷的秀才,王秋期,家中父亲卧病在床,常年吃药,母亲走丢几年后,又被找了回来,目前有一个小妹仍旧流落在外。就是这样窘迫的人,居然也来逛咱们这种高档的地方。”
边清晏身旁的心腹提醒道:“要不要属下去……”
边清晏摆了摆手,他并不打算进二楼的雅间,就这样站在走廊里,扶着栏杆笑着看戏。
这些年忙着处理政务,朝堂之上一群温和有礼的笑面虎,好久没看过这么生动的场面了。
把一个人的低劣演绎得淋漓尽致。
边清晏推测,这个闹事的人,应该不是官宦子弟。
不然,日后都是要为官的,怎么可能不注重名声。
他看向闹事者的身后,有一位纸扇轻摇,面带微笑的人。
这位看起来倒比较像世家子弟。
会装。
卫储生轻笑着开口道:“大家都是同窗,干嘛说得那么难听?这里的大门敞开着,做的是买卖生意,自然是人人都能来的。”
小喽喽走到王秋期面前:“你有钱来吗?该不会是借的钱吧。”
褚慰生一脚把小喽喽踹倒在地:“关你什么事儿?”
王秋期淡淡地回应:“是借的。”
现场的人一片哗然。
就坐在中央连弹曲子的美人,都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
褚慰生凑到王秋期面前:“咱这倒也不用这么实诚。”
小喽喽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又缩回到卫储生身边。
王秋期对小喽喽投去了一眼同情的目光。
何至于此呢?
大家都是穷苦之人,不但无法互相扶持,却在被利用着互相伤害。
为什么要傻傻地为别人卖这个命,出这趟丑呢?
大概,也是生活所迫吧。
在边清晏注意到王秋期的同时,宋容华和边慎徽也同时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
哪怕他的话语并不多,可是身上那股气定神闲的气魄,却让人感到极为不可思议。
因为并没有从他的面目表情上,看到丝毫不悦的神色。他已经不是在忍辱了,这是比忍还要高深的境界。
特别是对小喽喽倒在地上时的那一眼悲悯。
若非有一定阅历的人,是不会有这般心胸的。
边清晏隐约感知到,不仅那个小喽喽不会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可能就连他身旁的两位世家子弟,也不会是。
因为,这个年轻人,从来就没有把眼前的这些人当成对手过。
没想到他看着年纪不大,心思却是这样的深。
卫储生身边另一个小喽喽又站了出来。
“这里的茶水费可不是笔小数目,你若是借了别人的钱,不知要几辈子才还得完。”
王秋期平静地说道:“还不完就不还了。”
小喽喽顿时有些急眼:“嘿,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借钱不还的?”
褚慰生上前说道:“这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儿多了去了。卫家前年迫使山上的族群移居,说是给人家补偿款,结果他家的庭院都盖在那山水之间了,款项还没结。一大堆人风餐露宿的,告官告不赢。这欠的债不比我兄弟欠得多?你们不揪着卫家理论,光知道揪着我这穷苦兄弟挖苦,真是闲得你们蛋疼!”
卫储生看了看四周,连忙解释道:“钱已经找专人结清了,是他们不满意,所以这才到处闹的。卫家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永远都是为边疆百姓而活的。至于庭院,面积很小,不值一提。只是家中的母亲,耐不住暑时炎热,偶尔才会去避一避。这等抹黑卫家的言论,以后就不要随便传播了吧。否则,我会找官差抓人的。”
褚慰生拍了拍自己挺着的肚皮说道:“来来,你来。我看看你找哪个官差,哪个官差放着公家的事不干,来干你家这点私活。”
卫储生又连忙解释道:“我可没说是为我家办事,不过是不能随意传播谣言罢了。”
王秋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边慎徽在一旁感叹道:“妙啊,两句话,让别人为他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