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未亮,月华观某间寝房内爆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吓得正酣睡的同室弟子一个激灵从床边滚了下来。
“庄念!定是你干的好事!”
丁振荣怒气冲冲便往庄念的寝房赶,怀里还抱着几只凉透了的毒蜘蛛和毒蝎子。
“庄念!”丁振荣重重拍响房门,“你给我出来!”
门被拍得响声震天,不过片刻,几乎所有弟子都朝这边聚了过来。
“怎么回事?庄念又怎么了?”
“你没看见三师兄的毒宠都死了?除了庄念谁会干这么讨嫌的事。”
“说起来,昨日你们看到庄念乖乖受罚的样子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心想她肯定憋着坏呢,瞧瞧,这么快就动手了。哎,三师兄也真是够倒霉的。”
“三师兄不是还养了条蛇?庄念这回没下死手啊?”
“兴许她拿去自己养了吧?”
“不对,这可不像她的行事作风。我猜啊,她怕是把三师兄的毒宠给吃了,她昨日可一整天没吃饭!”
听闻此言,众人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面上神色各异。
默了半晌,有人忍着反胃,脸色微白道:“那可是毒蛇,听说三师兄还喂过尸水……”
“呕——”
这下当即有人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丁振荣黑着脸瞪了看热闹的众人一眼,拍门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庄念,滚出来!把赤尾还给我!”
喊了许久,房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丁振荣气极,抬起干瘦的腿一脚踹向房门。
一声巨响过后,房门大开,入目空空荡荡。
庄念根本不在房内。
丁振荣脸色更难看了,在一群同门的劝说下,带着庄念的罪证直奔观主居。
半个时辰后,明枯老道的纸人在柴房内寻到了庄念。
庄念倒是一点儿也不挑地方,只将一身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道袍垫在草堆上,睡得正熟。
再然后,庄念被拎着扔进井中面壁思过。
与其说面壁思过,不如说是幽禁。
井口的大石块一盖,一丝亮光也透不进来,井底又黑又闷。
人的视觉被遮蔽,听觉便格外发达,轻易就能听到脚边与背后的虫子爬动声。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与无边的压抑。
这是庄念最不喜欢的处罚。
每次被关在井下,她总觉得稍一被安静吞噬就会丢掉自己,而且隐隐觉得心痛,好像很久以前曾在黑暗旷野里迷失过。
可她只是个还没水缸高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很久以前?
庄念靠在井壁上,闭眼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开始数数:“一、二、三……”
-
三日后,庄念被放了出来。
她在井中至多也只睡着了三五个时辰,整个人蔫蔫的,没什么精力跟师兄弟加深同门情谊,直接回房倒头大睡。
原以为三师兄恐怕还会来教训她一番,不想竟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一觉睡到酉正时分。
庄念不免纳罕,在厨房里听师兄弟们闲谈,才知明枯老道为了宽慰三师兄,给了他两瓶上好丹药不算,还将人派出去做事了。
庄念咬着筷子面露怀疑——
老牛鼻子有那么好心?
但显然其他人都忽略了明枯老道平日的抠搜,眼里只盯着出去办事的油水,对丁振荣羡慕不已。
“三师兄和九师弟都出去三日了,也不知替师父办的什么大事。嗳,你们说,师父会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宝物?”
“嗐,真是宝物还轮得着他们?估摸着是替人除邪祟吧。”
“除邪祟用得着瞒那么紧?我看还真可能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也不知道还差不差人手,师父怎么就没让我去呢?”
“你想得美!要去也是我先……”
庄念听着,忽然想起那夜在井下听到的冰中邪祟。
如同这观内大多数弟子一样,明枯老道修的并不是什么正经道法,庄念总觉得被派出去的人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她心不在焉咽下嘴里的饭,忽而叹了口气,在心下默默给丁振荣上了几柱香。
-
夜半。
寝房开着窗,树影投落在房内地板上,在床前轻轻摇曳。
无梦的睡眠中,庄念忽然觉得觉得胸口一阵淤堵,莫名的悲伤像潮湿细雨般唤醒了知觉。
紧锁着眉头喘了几口气,庄念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中,她先注意到窗外皎白的月光,紧接着,她似乎看到窗前立了一位身着白羽衣裙的少女。
这情景多少有几分诡异,但庄念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几分复杂的满足。
她觉得自己早已等着眼前人的到来。
庄念坐起身想看清那少女的模样,可再一眨眼,眼前的景象快速褪去,视野中已经没了那道清倩的形影。
庄念愣了愣,喃喃道:“我这几日怕是熬坏了脑袋,竟都出现幻觉了。”
说着揉了揉脑袋,又躺了回去。
掖上被角,庄念正欲继续睡觉,余光忽瞥见窗台上有一团白光。
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与她掌心差不多大小的雪白绒球,周身萦绕着浅淡光晕。
绒球察觉庄念发现了它,吓得雪白的毛发忽然炸起,在庄念作出反应前便消失在了窗口。
确切来说,是从窗口滚了下去。
庄念:“……”
她觉得这小东西看起来不太聪明,估计还会再来,便翻了个身闭眼假寐。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庄念感觉额前有轻微的痒意。
须臾,这道如软羽轻搔的触感又依次出现在她鼻尖、颈侧,以及手腕。
庄念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借着月光看那团绒球慢吞吞从她腕间挪到手指前。
过了一会儿,她才看清眼前的不是绒球,而是一只鸟雀。
一只几乎通体雪白,唯独胸脯处有一抹青色的小鸟。
它似乎在一寸寸的、专注地观察她。
指尖传来柔软触感时,庄念没忍住,抬起食指在小鸟脑袋上点了点。
小鸟身体一僵,旋即一下子缩到了房间角落。
庄念坐起身看着它道:“看来你太不喜欢人。”
她笑起来:“真好,我也不喜欢。”
庄念掀开被子汲鞋下地,走到桌前拿起晚食留下的馒头。
期间小鸟又往房间深处缩了缩,大半个身子都藏进柜子与墙壁的缝隙里。
庄念走上前,朝它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好人。”
小鸟藏得更深了。
庄念撕下一点馒头皮,蹲下身慢慢将手伸近。
“要不要尝尝?”
缝隙中光线微弱,小鸟柔软的羽毛炸得比方才还要膨胀,妄图震慑庄念。
它还想往后躲,尾巴却已与身后的墙紧紧相贴,无处可退了。
眼看庄念捻着馒头皮的指尖渐渐逼近,小鸟不自觉开始瑟瑟发颤。
然而就在庄念即将触碰到它时,小鸟猛地发出一声尖利鸣啼,如箭矢般快速擦着庄念的身子蹿了出去。
庄念一愣,转头只见小鸟已经飞出窗外,雪白身体周围的光晕变成了殷红如血的颜色。
它飞得磕磕绊绊,剧烈扇动着翅膀也飞不远,如被无形的网困住。
庄念看到小鸟的身形缓缓变得巨大而狰狞,在血红光晕的映衬下像只妖祟。
庄念忽然想到什么,心下一凛。
她迅速躺回床上,闭眼静听外头的动静。
几息之后,窗外有脚步声响起。
明枯老道的声音道:“小瞧了你,险些让你逃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挣扎的翅膀扑腾声。
窗外静极,庄念在被子里已是出了一层汗。
偏偏明枯老道久久未走开,她只得装出呼吸绵长的熟睡模样。
过了许久,窗外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渐渐远离。
总算走了。
庄念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却是吓得呼吸一滞。
明枯老道立在窗外,身影被月光照得惨白,正目光幽幽看着她。
她忘了明枯老道的纸人也能装出脚步声!
明枯道人牵了牵嘴角,朝庄念露出一个并不真心的浅笑。
“念儿,睡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