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念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掐了掐藏在被子下的掌心,又惊又气地瞪着明枯道人:“师父,你有病啊!”
庄念一骨碌坐起来,没好气道:“睡得好也被你吓不好了,我还以为见着鬼了。”
月华观上下,只有庄念敢这么跟明枯道人说话。
目无师长在她身上的诸多缺点中简直不值一提。
明枯老道不语,静静凝视庄念。
庄念也看着明枯老道,面露狐疑:“您老大半夜来这儿干嘛?”
又警惕地往后退了退:“前几日的事我真的知道错了,大不了我去捉几只新的毒虫赔给三师兄,您可不能再罚我了!”
明枯老道面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为师只是路过。”
庄念撇嘴嘟囔:“我才不信。”
明枯老道并不接话,问她:“念儿,方才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出了什么事吗?”
隔着窗,庄念奇怪的看着明枯老道,明枯老道也细细观察着她面上的神情。
寝房内外一时之间静得落针可闻。
庄念面上心绪不显,背后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无事。”明枯老道过了许久才道。
庄念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借口睡觉,却听明枯老道又开了口。
“为师看你似乎心绪不宁。”
庄念心一提,随即无语道:“废话,谁被这么一吓都会心绪不宁……”
“不,为师说的是你醒来之前。”
“醒来之前?”庄念眼珠一转,“啊……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哦?”明枯老道眼底一抹幽光闪过,忽然抬手掐了个诀,“那让为师瞧瞧你梦见了什么。”
庄念一惊,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未来得及动作,一道灵丝已钻入她眉心。
强烈的刺痛叫庄念紧紧闭上双眼,缓过痛觉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换了模样。
目之所见,是一间阴暗的、布满锁链的石室。
那些锁链的一端固定在四面墙上,另一端皆朝石室中央聚拢——一块约六尺高的玄冰。
锁链之上布满符纸,像是用来封印什么东西。
可庄念一眼看去,并不觉那玄冰有何特别,其中也不见有什么危险之物。
定定观察几息,才看清冒着寒气的玄冰之中有一团白色的绒球。
庄念立刻想起那只小鸟。
可不待她往下思索,石室中忽而想起一阵脚步声。
庄念循着声源转过视角,便看到了三师兄丁振荣。
丁振荣拢着袖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庄念下意识想藏起来,可旋即便反应过来丁振荣是看不到她的。
丁振荣径自走向室中的玄冰。
站定在玄冰五步之外,刺骨寒气立时涌来,丁振荣干瘦的身子打了个寒颤。
他目光落在冰中的绒球上,搓着手臂嘀咕:“这便是师父说的灵兽?怎的这么小。”
话虽如此,丁振荣却并不怀疑明枯老道的话。
光凭这满室的寒气,便知千年玄冰做不得假,更不必说冰中的东西。
能在玄冰中存活,必然不是凡物。
思及此,丁振荣不由得心生喜意。
原本他因庄念毁了他毒宠的事气极,现在看来反倒是因祸得福,让师父把照看灵兽这等重要的事交予他。
如今各处灵力稀薄,修行比从前难上不知几倍,灵兽更是几十年都没听过了。
听闻有几个宗派中还存有几只灵兽,可那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老灵兽了,寿数将尽。
比起助益修行,那些灵兽用来做镇派吉祥物还更适合些,哪里比得上眼前的玄冰灵兽?
丁振荣越想越觉得心情激动,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想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先把师父交代的事办完要紧。”
晃了晃脑袋,丁振荣自袖中取出一沓符纸,依次将锁链上已经有些褪色的的旧符纸替换下来。
不一会儿,锁链上全部都换上了新符纸,其上浅黄色的灵力顺着锁链向玄冰流转。
丁振荣本该做完事就离开的,可不知怎么,他并没有朝外走。
等他自己回过神时,已经又站在了玄冰之前。
丁振荣嘴里呵着白气,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空触碰玄冰:“《九转邪经》中记载,灵兽一滴血,抵得十年修行功。”
他暗暗想,只是隔着几步饱饱眼福也好。
然而在丁振荣贪婪的目光中,那玄冰竟然刺啦一声,缓缓裂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丁振荣吓得后退了几步,惊慌地左右看看,生怕被明枯老道发现他弄坏了玄冰。
“不对,这怎么会是我弄坏的。”丁振荣面色几度改转,“可师父恐怕还是会怀疑我。”
他皱着眉来回踱步几圈,忽而停了下来:“既然免不了被怀疑,我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得了好处再说?”
“是了,得了这灵兽的助益,一个小小明枯道人也未必奈何得了我!”
打定主意,丁振荣不再犹豫。
只见他走回玄冰跟前深吸一口气,指尖凝聚出一缕灵丝,缓缓朝玄冰裂隙逼近。
离玄冰越近,那股寒意便越发透骨,指间灵丝也迅速淡了下去。
丁振荣正是脑热之际,根本不顾身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只耗尽全身的灵气凝于指尖,倒真叫他将灵丝朝玄冰缝隙里注了进去。
丁振荣面上露出狂喜的笑容,但那笑很快便僵在了脸上。
他感觉到全身的灵力正被迅速抽去。
丁振荣生了惧意,忙收手想要抽身,却发现连接手指与玄冰的那根灵丝竟是怎么也挥不断。
在他慌乱的同时,玄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冰雾之中,那只白色的灵兽陡然睁开眼睛。
一双血红的眼。
丁振荣被吓得后退一步摊坐在地,他与那双眼睛对视,余光中忽然瞥见指上灵丝竟然也化为了鲜红的颜色。
仿佛他正在流逝的不是灵力,而是体内的血。
“怎、怎么回事……”
“我的血,我的血!”
丁振荣发了疯似的在身上搜寻着东西想斩断灵丝,却什么也翻不见。
他绝望地反应过来:“是师父……一定是师父骗了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灵兽!”
丁振荣拼尽一切力气站起身来,跌跌撞撞便往外跑。
他一心盯着门口,全然不知那血红的灵丝越拉越长,随着他的动作穿过交错的锁链。
锁链上的符纸沾染灵气,也成了血红颜色,一息之间,锁链仿佛全部活了起来,撞击着叮当作响。
冰中灵兽忽然发出刺耳的一声鸣啼,随即被黑红雾气包裹着朝丁振荣扑了过来。
随着一声惨叫,庄念看到那团黑雾中凝聚出一只尖利鸟爪,在丁振荣背上抓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
丁振荣的身体倒了下去,体内与溅落在地的鲜血却浮至空中,尽数被那黑雾吞了进去。
黑雾翻涌着,似乎幻化出一个身形,庄念脑海中无端浮现出窗外的那名白衣少女。
不知怎的,白衣少女的衣裙上沾了血,那模糊的面容上也蒙了一层痛苦与迷惘。
庄念心口忽又涌上莫名的淤堵。
不等庄念细想,眼前的黑雾再次剧烈涌动,须臾变幻成丁振荣死不瞑目的模样。
“庄念,还我赤尾……还我赤尾!”
浑身是血的丁振荣不知怎么发现了虚空中的庄念,面容愤怒而狰狞,陡然朝她冲了过来。
“啊!”
庄念低呼一声,眼前无比真实的画面迅速消失,她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夜风自窗口徐徐吹入,庄念身子冷得一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汗湿贴在了皮肤上。
明枯老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响起:“原来是做了这样的噩梦。”
“的确有几分可怖。”
庄念心头一跳,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思索着如何应对。
明枯老道却是笑了:“只是梦罢了,不必在意。”
“好好睡吧,念儿。”
说罢,径自离开。
明枯老道走后,庄念却是再也睡不着。
她向来少梦,她知道丁振荣被杀的场景根本不是梦——那明枯老道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庄念如何也想不通明枯老道的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明枯老道一定对她起疑了。
庄念躺在床上,捏紧了冷硬的被角。
她得逃出月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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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溜进十月,天气的炎热依旧不减。
距离那夜已过了九日。
这几日来,被派出去的丁振荣与七师弟还是没回来。
倒是又有几名弟子被明枯老道委以重任,叫众人越发心痒眼红,纷纷猜测师父派他们去做什么了,只希望也能轮到自己。
明枯老道没特意找过庄念,她便也当什么都不知情,该做什么做什么,照样没心没肺,狗嫌鸡恨。
但私底下,庄念时时琢磨着如何下山。
明枯老道有一间设有阵法的房间,里头摆满了红烛,每根蜡烛内锁有弟子的一滴心头血,干系着弟子性命。
月华观的道士们纵然大多劣迹昭着,却也不敢违逆明枯老道,便是因命烛被捏在老道手中。
除非先毁掉那阵,否则出了观,过不了多久也还是会死。
偏偏这几日来明枯老道都在观中,庄念一丝动手的机会也没有。
“唉。”
练功场内,下山无望的庄念叹了一声又一声。
“那只鸟怎么就偏偏落在我窗外了呢?本来在这儿混个道士当还有吃有喝有睡,现在好了,怕是连命……唉!”
庄念低声叹着,身前忽然投下一道清瘦的影子。
明枯老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念儿,跟为师来。”
庄念身子一僵。
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