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翠篁山。
接连几月无雨,巳正时分,烈阳已将日光铺满整片竹海。
热浪一日高过一日,竹林一日不胜一日苍翠,斑驳日光间,竹叶已微微发白,蔫蔫打起卷儿来。
竹林深处,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坐落其中,褪色的牌匾上写着“月华观”三字。
道观外无人值守,透过半掩的观门望去,只见一群道士正围在练功场角落激烈地口沫横飞,声音之大盖过了聒噪的蝉鸣。
“啄它!快啄它!”
“快上!上啊!四师兄,你这从哪儿找来的病鸡啊,早知道押七师弟的了。”
“别急,再看看,啄它,啄……唉!又输了。”
“嘿嘿!赶紧的,给钱给钱。”
松松散散的作态,黑底红纹的道袍,高高捋起的袖子,狂喜或气恼的表情——这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对两只伤痕累累的鸡叮嘱了一番,几人正打算再开一局,不知谁叫了一声“开饭了”,又连忙起身擦擦手拍拍屁股,朝道观后方的厨房蜂拥而去。
见此情景,练功场中响起一声叹息:“造孽啊,真不知道老牛鼻子养着他们做什么。”
这感叹倒是煞有介事,语气颇有些历经世事的沧桑,可细一看,说话的不过是个女童。
女童十岁左右的模样,此刻正背对着观门在扎马步。
她同样着黑底红纹的一身小道袍,只是身形可爱,同样的道袍穿在身上比旁的道士好看太多。
日光直照头顶,女童乌黑的发在头顶扎成两个丸子,用红色头绳固定好,余出的红丝绳在丸子底下一晃一晃。
再细一看,那张稚气的脸蛋已是汗珠涔涔,皱成了苦瓜。
这便是月华观唯一的女弟子——庄念。
日头越发热,庄念的面颊被晒得生疼,偏鼻尖还时不时嗅到厨房飘来的菜香。
她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揍新来的师弟了。”
说起那位鼻青脸肿连夜被抬下山的富家公子,庄念看他有钱,原本是挺想同对方好好相处的。
谁知他看她年纪小又生得漂亮,竟起了歹念,庄念不把人打死已是手下留情了。
庄念年纪是小不假,但观中还没人敢对她怎么样。
不仅因她凭着聪颖天资与百毒不侵的先天体质受到师父偏爱,更因为她的顽劣。
分明生了张可爱的稚童脸蛋,庄念干的却净是些叫人咬牙切齿的事,偷奸耍滑不算,还极爱作弄人。
今日她在这个师兄的道袍上开个洞,明日在那个师弟的被子里放只□□,或者哪天兴致来了,随意挑个同门绊他狗吃屎。
起初同门们还以为是谁得罪了她才被捉弄,后来才知根本没这回事,纯粹只是庄念想看他们生气而已,别人越惨,她就笑得越开心。
宁肯自己受罚,她也要叫人吃瘪,好像生来恨人似的。
也是奇了,听闻庄念四岁就被师父从恤孤院里领到观中,按说没接触过外头的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她那些个恶毒法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由此,观中众人一致认为庄念根本就是个天生的坏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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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听见厨房处的吵嚷声,庄念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
她试探地将脚往后挪了挪,足底立刻传来钻心的灼痛。
“嘶!老不死真够狠的。”
庄念低低骂了一句,忙重新扎好马步。
明枯道人偏宠庄念,却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
晨间离观前,明枯道人就将两张符纸放在她鞋内,不满六个时辰移动不得。若马步稍稍松了动作,足底符纸也会受力不均,庄念得一直保持这个动作。
六个时辰,罚完天都黑了,别说午食,到时候连晚食的剩菜都叫后山的猪给吃完了。
庄念舔掉从额头滑至嘴边的汗珠,笑嘻嘻对她旁边经过的一个弟子道:“师兄,帮我带两个馒头呗。”
那弟子惊恐地看了庄念一眼,只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一溜烟跑了。
庄念也不恼,又对另一个特意远远走着的道士热络道:“师弟,去吃饭啊?顺便给师姐带两个馒头行不行?”
庄念入门早辈分高,被她喊师弟的那道士都四十老几了,怎么听怎么觉得心头发毛,也急忙走开了。
一阵唯恐祸及自身的慌乱脚步声后,整个练功场只剩庄念一人。
庄念皱了皱鼻子,颇有骨气地哼了一声:“不帮就不帮呗,好像谁不吃一顿饭会死似的。”
但这分骨气很快便被炎热的天耗尽了。
汗珠如线般砸落在地面上,片刻便被热气蒸腾消失,庄念又饿又渴,眼前都开始出现重影。
照明枯老道的罚法,若非庄念有灵力固体,从早到现在滴水未进,怕是早就死了。
身子一虚,骨头自然也硬不起来。
将近晚食时,庄念半真半假地挤出两滴眼泪,苦着脸对众人求道:“各位师兄师弟行行好,看在同门的情分上,等会儿帮我带点吃的吧,一口水也行。”
她委屈道:“师父罚我扎马步,可没说我不准吃饭啊。”
众人闻言嘴角不由得抽了一抽。
就没听过谁受罚还吃喝不误的。
再说了,道观里的师兄弟们谁没遭过她的祸害,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同门情分这几个字?
故此,庄念的此番求情非但没让他们觉得她可怜,反倒更加深了庄念没脸没皮的印象。
但还是有人被庄念一通表面功夫蒙骗了的。
不远的一株银杏树下,昨日刚入门的半大少年心不在焉的练着剑招,时不时便往庄念的方向瞥一眼。
昨夜同宿的师兄已将庄念的恶行数了一遍,午食间他也受了不少师兄的叮嘱,少年已是打算远远避着庄念这尊瘟神。
可目光一触及庄念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又忍不住软了心肠——若是几年前胞妹没饿死,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吧?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庄念扭头朝少年看去,见他将唇抿了又抿的纠结神色,心知晚饭有着落了。
庄念又挤了两滴眼泪,冲他扬起一个纯真和善的笑容。
旁的同门看了皆是一阵恶寒,唯独那少年又添了几分怜悯。
咬了咬牙,少年刚要下定决心,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膀上:“你发什么呆呢!”
那少年忙正了面色专心练剑,不敢再朝庄念投去目光。
庄念面上的笑意立时一僵,眯了眯眼,将那少年身边的干瘦道士仔细看了一遍。
是三师兄啊,她记得他好像养了些毒宠。
庄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哭闹着要饭要水了,只安安静静扎着马步,乖得仿佛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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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月华观一片悄静。
道观后的一片树林,庄念吃完一顿烤蛇肉,咂了咂手指,满足地打了个嗝。
白日里热的要命,此刻这林子里倒是凉爽,庄念站了一整天已是累极,索性直接仰躺在地上休息。
“哎,真舒服。”
庄念喟叹一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觉得要是宿在这儿比观里还凉快。
但也只是想想。
磨蹭了会儿,庄念一骨碌翻起身。
她摘了片大叶子把吃剩下的野果包好,又拨开火堆里的树枝,掐决聚林间露水聚于指尖,凝作水团将火浇灭,便哼着曲子抱了果子下山。
回到月华观,庄念没有回自己的寝房,而是朝道观最深处走。
那是一片荒废的园子,里头有一口枯井,是专门用来罚观中弟子禁闭的。
不过明枯老道向来对懒散好闲的徒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大错不重罚,因此这井倒不常用,月华观上下也就庄念最熟。
庄念吃了三师兄的蛇肉,明日肯定要被告到明枯老道那儿去,她得趁着事还没发备好后几日在井中的零嘴。
借着月光,庄念轻车熟路下了井,把揣在怀里的果子在井底角落放好,正要攀绳而上,忽听到两道脚步声。
“宋家主,请。”
庄念呼吸一凝,是明枯老道的声音!
方才她在山上瞧,炼丹房和观主居室明明漆黑一片。
没想到老牛鼻子已经回来了。
庄念心道:早就发现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现在又鬼鬼祟祟,肯定有猫腻。
月光斜斜落在井口,照不到井底,庄念的身形将好藏在一片漆黑中,她屏住气息,静听井外的动静。
“道长,你不必再说了。”
“宋家主可是还因宋公子之事与贫道误会?贫道已重罚那生事的弟子了,若是宋家主仍不解气,不如贫道将她交给宋公子罚一罚?”
庄念闻言在心底冷嗤一声。
也不知道那富家公子的爹能给明枯老道什么天大的好处,他竟舍得将她换出去。
“哎,不必不必,此事与那无关。”靠近井口的井壁上出现宋家主摆手的影子,“我那儿子是什么德行我自己清楚,叫他吃吃苦头也好。”
他顿了顿,语气为难:“道长,不是宋某小气,实在是那妖物绝非小可。去年若是没有道长的丹药,家妻的顽疾也无法治愈,宋某一直十分感激。宋某承诺,除那东西之外,无论什么宝物,只要宋某能寻到,宋某必拱手奉上。”
井外的声音静了几息,许是明枯老道在考虑,半晌才听他叹道:“也罢,既然我与此物无缘,便也不强求了。”
又听他问:“宋家主先前说,这批玄冰是要送到长云宗?”
“不错,本以为只是普通押镖,谁知半路竟出了这种事。”
“长云宗怎不派些弟子跟着?”
宋家主叹了口气:“也怪不得他们,长云宗的人怕是还不知道这玄冰里藏了这等邪物,否则哪敢假手于人。若是有长云宗弟子随行,封印之事也不必麻烦道长了。 ”
“举手之劳。”明枯老道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贫道的封印未必能制住它太久,不知宋家主打算如何将这东西带到长云宗?”
宋家主苦笑:“我是不敢再送了。左右其他玄冰已经派人先送了过去,我先修书一封将邪物之事告知长云宗,这东西还是等他们自己来取吧。”
明枯老道的眼瞳在目光下闪了闪:“宋家主的意思是,玄冰邪物之事,现下只有你与贫道知晓?”
宋家主点头:“除了宋某,见过邪物的人都死了。”
说罢,宋家主觉出不对,脊背陡然一寒,他猛地抬头去看明枯老道,“你……”
话未说完,眼前白光一闪,明枯老道的拂尘已紧紧缠住他脖子,一手将他拉近,另一手作掌直直击向他心口。
“砰”的一声闷响,宋家主五脏六腑俱碎,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鲜红黏稠的血珠溅落在生着枯草的井壁上,有几滴直接洒在庄念脸上,险些落入眼中。
宋家主已经倒了下去,此时井壁上只映着明枯老道清瘦的影子。
月光下,明枯老道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对着地上抖了抖。
只从影子看不出明枯老道撒了什么,但庄念闻都不用闻,就知道瓶子里装的是化尸粉。
旁人不了解明枯老道仙风道骨皮囊下的的真面目,她却是清楚得很。
果然,下一瞬,空气中响起轻微的滋滋声,宋家主的尸首很快化为小小一抔骨灰。
“宋家主,多谢你送的好礼。”
幽幽说罢,明枯老道将袖一振,院中狂风骤起,很快将那抔白灰吹散。
风旋着树叶在井壁上绕了一圈,其上血渍顷刻消了个干净。
庄念僵了身体,生怕明枯老道探查井底。
好在那风旋很快转了出去。
明枯老道的影子离开井壁,脚步声渐渐走远。
庄念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立刻出去,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确定明枯老道当真走了,才不紧不慢抹去脸上已干的血渍,道:“极南之地,藏在冰中的邪物,一听便对极了老牛鼻子的胃口。”
攀绳出了井,庄念环视四周一圈,荒废的园子与往常一样,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谁也不会发现明枯老道杀了人。
拍拍衣袖上的灰,庄念悠悠叹了口气:“天要下雨,人要作妖。”
“还有人得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