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一别,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派出所门口。
郑山煦靠着墙坐在地上,黑色的衬衫看不出来身上的情况,只看见脸上挂了彩,眉毛处一段蜿蜒的血痕,一只眼睛红的吓人,刚肿起来的脸还没来得及泛青,只模糊了面部边缘轮廓。
我沉默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和一包纸巾。
他看着我手上的东西,没动。
半响后抬头看我:“唐郁理,对不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加上一句:“谢谢。”然后拿过了我手上的纸。
我收回手。
就在一小时前,应该在谈合同的组员紧急告知我郑山煦闯入会场,把钦和制造的负责人打了一顿。
现场很混乱,会场的工作人员直接报了警。
我看着他坐在地上,看向街道川流不息的人和车辆。一身布满褶皱的深色西装,还有隐约的血迹,明明该是疲惫的时刻,他整个人却有种很放松的感觉。像是一项重大任务的完成后的快慰,或者死刑犯临终之前完成心愿的满足。
当发现自己仍对他没什么想说的时候,我意识到这段感情,甚至于这段关系,已经消失在时间的脉脉流淌中了。对我而言,他就像是一个很久很久没见的朋友,时间堆积出的生疏隔阂是迈不出去的天堑——而我也不愿费这个心。
十年。我们从初中相识,相伴到大学毕业。
十年。我们从大学毕业断了联系,直到今天。
虽然时间上扯平了,但感情是不讲道理的。在重逢之前,我害怕的可能并非见到他,而是去接触记忆里不堪的、痛苦的自己。终于,再次相遇,他对我也没有了感情。我能猜到他在同学聚会前后费尽心思的接近是别有所图,这次的冲突掀开了真相的一角,只是我已没了探究的冲动。
白天的街道很是喧嚣,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门开关声、一声接一声的鸣笛声、行人三两杂谈的声和独行人快步行走的声音……听久了还像是某种白噪音,一种持续迷人的故事感。
“遥遥过的很不好。”
我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自己的妹妹曾知遥。
“前两年她还会打越洋电话跟我聊些琐事。”他像是醉了,仿佛愁苦酿成的酒水直接融入骨血,“今年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电话打不通,微信回的很慢。我知道不对劲,加快了项目进度打算回来看看……但我没想到……那个混蛋!”
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面目狰狞地看着面前的地面,似乎看见了仇敌的脸。
我这下明了,他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诉。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把那瓶水放在他手边。
他捂起脸,我才看清他手上也有不少伤,关节处甚至有些肿,让我忧心他的骨头。
“他喝醉了酒,打错了语音,我才知道我妹妹这三年来过的什么日子……”说到后来,已经有些哽咽。
他的手用了狠劲儿,死死地攥起来,皮肤泛着青白,拳头微微颤动,抵在眉骨上。
我有些松怔,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这一对儿身上。哪怕我和曾知遥的圈子重合度很低,也通过口耳相传得知了她于三年前结婚,对象似乎是一个公子哥,但两人当时是真感情——曾知遥宁肯与父亲断了联系,男方则宁肯放弃家族产业的继承权。这一段关系当年震惊了两个阶层的社交圈,世纪婚礼还被媒体传颂,堪称一段传奇。
现在看来,似乎也有隐情。
这种戏码我见得太多,已经有些麻木,甚至因为身边的远亲、朋友的家庭都内情丰富而下意识地抗拒婚姻。
“其实今天向他脸上砸下去那一拳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所谓了。”他的嘴唇扭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我不是没见过他低落崩溃的时刻,此次再见,颇有熟悉又陌生之感。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我还是开口了。
他意外地看过来:“唐郁理……”转而又像是被刺到了一样扭过去,垂下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能报复他一拳,已经是托了你的关系……”
线索终于不再受我潜意识的压制,主动把故事串联成线。
原来曾知遥的结婚对象,是杨无郤啊。怪不得曾经引起了热议,这就是民众爱看的豪门与灰姑娘的戏码啊。
虽说我们家不爱搞阶级划分这一套,但架不住本市老派众多,层级观念根深蒂固,总有和我们家生意往来多的家庭琢磨这些。一场场宴会下来,让我很早就明白了,自己家勉强算是金字塔上流一层,而杨家算是金字塔尖,手握包括钦和制造在内的众多老牌企业,近几年虽然颓势日显,但影响力仍不小。
郑山煦在父母离婚后跟了母亲,他母亲是大学教授,勤劳踏实,故而家庭条件还算可以,但肯定称不上富裕。他能有这个勇气对杨无郤下手,让我从他的市侩面具中看到了点曾经的影子。
曾经,他也是这么温柔地跟曾知遥打电话,甚至让不知情的我无意识地吃了回醋,又为之心动。
但是,他的妹妹确实招人疼。
曾知遥有着和郑山煦如出一辙的漂亮脸蛋,还带着更柔和无害的文静气质,加上离婚后跟了不靠谱的父亲,总是落得满身小伤,日积月累的还生出了心理疾病。
彼时的郑山煦心痛又无力,对妹妹可谓是小心翼翼、关怀备至,他父亲打人犯浑的时候,他就逃课去接他妹妹到学校来,放学后一起回母亲的家,几年下来,班里的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他妹妹。
我对她的印象很深。
第一次见到她,是中考前的一个晚上。
那时候进入了冲刺月,晚自习开到十点,我在下了晚自习后还得去老师的值班室拿次日早读小测的卷子。
当时很晚了,昏暗的花园小灯不是很有效,我就着朦胧的月色向春雅楼一路小跑过去。不巧的是,时值整十年校庆前夕,校长大手一挥决定改换楼名以新面貌迎接下一个甲子,新的牌子都做好送过来了,但因为毕业年级快考试了还没开始安装,估计是打算等考前静校的那段时间再装。而那些牌子就先放在了楼前空地,四周还有些灌木挡着。
千不该万不该,我没注意地面,经过时直接被巨大的金属字绊倒在地,伤了腿。
一边嘶嘶地疼,一边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四周黑暗且寂静,看起来短时间内没人能帮我一把,只得自己缓缓。
黑夜有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骨头,我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就开始抬头赏月。此时尚还是弦月,又看不见星星,天幕上只有隐隐的云朵和月亮,显得有些单调。
被侵蚀成黑白灰色调的万物都舒展开来,露出了白天隐藏起来的一面。
蝉鸣柔柔的,像是在催眠;其他的昆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远一些的地方,风吹过两栋楼之间的连廊,发出呼吸的声音……如果诗化一些,我都想说听到了花苞绽开的声音。
这时候,我听到了很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跑过来了。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抬头就撞进了一双正处于惊悸状态中的大眼睛,在月色中清透非常。
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小不少的女孩子。
她剧烈地喘息着,看起来跑了有一定距离了。也许是初一的学生?刚上初中可能是比较显小。我心中暗暗揣测。
她一开口就问:“你……你认识我哥哥、吗?”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我是来找他的。”音色绵软,带着明显的哭腔。
更令我在意的是,她走近后在月色下更加清晰的动人眉眼——黛眉,桃花眼,挺立的鼻梁,薄唇——让我想起了郑山煦。
我试探着说:“你的哥哥……是叫郑山煦吗?”
她哭着嘤咛一下算是应声。
我只得苦笑:“小妹妹,我刚伤了腿,有些走不动路,没办法带你去找哥哥。”
本意是还想问下她是愿意自己去教学楼找可能已经回家了的郑山煦,还是让她陪我待一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哥,没想到她思考了一下,哭声渐止,认真又诚恳地先我一步道:“哥哥,你这样会不会害怕……我陪你,好不好?我先不找我哥哥了。”
我被她的善意吓到了,这孩子也太单纯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说完才觉得不妥,补充道,“我是说,你可以陪我待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哥哥,让他来门口接你,好不好?”
她已经在我身边坐下了,闻言柔柔地点了点头,小声地哽咽着。
打通了电话,还没等郑山煦调侃的话冲出来,我选择先开麦:“你妹妹跑学校来了,被我碰见了。”
他在那边小声骂了一句,然后就传来穿外套的声音:“我马上过来,你带她去西门。”
电话挂断后,我觉得我需要说些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是你哥哥的同班同学,我叫唐郁理。”
她仍然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但脸上已经带上了羞涩的微笑:“我、我叫曾知遥。你、好。”
我看着她,触动于这难得一见的柔软心肠,笑着回:“你也好。”
来回又说了几轮话,我看她情绪稳定些了,就打算试着站起来往门口走。
但我今日的运气可能就是很奇妙,正碰见巡逻的保安拎着手电筒一扫,就看见我俩,连忙跑步上前:“那边的,干什么呢!”
对方走近了看到我俩都是学生,神色更可怖了,克制地叫我俩快去西门保安室里等着。
我直接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拉住曾知遥的小手,跟着保安一瘸一拐地向西门走去。幸好腿部没有大碍,只余些使不上力的酸软之感。
还没有正式入夏,夜间仍然带着凉意。先前在外面冻着不觉得,一进如温暖的保安室,才后知后觉周身有点冷。
我和曾知遥前后各打了一个喷嚏,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
倒是把值班的三个保安看乐了,在等郑山煦的时间里不住地逗我们。
郑山煦不负众望,来的很及时,在门口扔下自行车就跑进来,蹲在他妹妹面前嘘寒问暖,我看的啧啧称奇。
学校里面混不吝的“万人迷”也有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彼时我还不知道曾知遥哭着跑出来的缘由,也不知道当时曾知遥被长袖掩盖的胳膊上全是细小的伤口,渗出的血被黑色的布料掩藏的很好。只是为郑山煦和曾知遥这对兄妹有爱的相处模式,与郑山煦人设之间反差之大而感到好笑。
“谢谢你,唐郁理。”他仍蹲着,抬眼看向我,我才发现他那双睫毛浓密的桃花眼上沾了泪花。
BGM《Brighter Than Stars》Toby Robert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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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龙舌兰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