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昏暗的房间内一片寂静,散落的月色透过被刻意拉开小半窗帘的玻璃流淌而入。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心跳不受控地加速,重重地撞击着胸膛。
薛西蝉似被吓了一跳,凑过来拍我的肩,小声说:“怎么了?”
我脑子里还残留着混乱的思绪,组织不出来合适的话语,只得先安抚,同样也小声回应道:“做了噩梦。”
她哦了一声,又躺了回去,缩回被窝里才继续:“可怜弟弟。”
我语塞,不知怎么反驳,最后羞恼压过了烦躁的心绪:“我都多大了,别叫我弟弟了。”
她笑得狡黠:“那没办法,我永远比你年长,永远都能叫你弟弟。”
我感觉自己已经从那种梦一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了,关注到薛西蝉还没睡,有些疑问:“先不说这个了……你还没睡?”
我有些迟疑地猜:“不会是腰又疼了吧。”说着,我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腰上,果真摸到了一片膏药。
我有些心疼:“很疼吧……你不把我叫醒来给你揉揉?”
没开灯的室内很昏暗,视野模糊的像是带了噪点,我总觉得她唇色浅淡,脸色苍白。
她翻了个身,避开我的手,趴在枕头上闷闷地说:“老毛病了,你不用担心。”
我展臂把被子扯向她那边,自己也跟了过去,像之前一样,用手轻轻按摩着她的肌肉:“你也知道是老毛病了,我都给你按过多少次了……别不好意思叫醒我。”
她抬眼看着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而后又落下去,侧脸陷在绵软的枕头里,声音微不可闻:“好。”
我手上使劲儿,想着她的腰伤,又想起来刚才梦见的曾经,不由得有些烦躁。
许是最近常碰见郑山煦的缘由,我总是念起往事。然而与他有关的,总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内容。
感情的载体是记忆,而时间是记忆之敌。
十年流水冲刷之下,岩石都会改变本来的形状。
无意识地看向窗外,月亮柔柔地转送太阳的光芒,不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散发出的霓虹灯争辉,只蒙蒙笼上一层轻纱,抚平了喧嚣浮华。
我是什么时候迷上了拉开窗帘睡觉?
我以为我忘记了。
初见曾知遥的那天晚上,郑山煦一手扶着自行车让妹妹坐着休息,一手搀着走路不顺畅的我,磕磕绊绊地把我们俩都送回了他家——确切来说,是他和他母亲的家,虽然今晚他的母亲在研究院加班不回。
为了感谢我,兄妹俩愿意收留我一晚。
我连忙道谢,也松了口气,摸出手机打电话让我妈和我爸不用来接我了,省的看到我脚受伤了又给两人平添担忧。
我的体育细胞的缺乏恐怕是天生如此,从小只要一运动,就容易磕着碰着,曾有一次意外差点让我走不了路,故而我的双亲总过分担忧我的身体。
这次受伤的原因还是一如既往地丢人,况且熟悉各类运动损伤的体育生郑山煦看过后认证没大事,我就打算瞒着家里。
借宿的感觉其实很奇妙,尤其当晚家里的长辈并不在的情况下。我总莫名觉得尴尬,想必郑山煦也是,一直坐在书桌前低头状似写作业,死活不去洗漱。
我看了眼时间,提醒他:“太晚了,明早容易起不来,早读会迟到的。”
他嘟囔:“明天是周三……啊,考数学。”
“所以不能晚睡。”我坐到他床边,拍了拍被子:“睡吧。”
去年我们一起逃了木老师的语文课,次日就被单拎出来罚站。站在教室门口,一个站前门,一个站后门。听着老师讲,手里拿着语文书假装看。
我看到他的书封面镂空毛笔书的那“语文”二字,已经被他涂黑了。下半部分的山石树木,也多有黑笔点缀,右下角那个泛舟的古人,橙色的上杉似乎也已被涂成玄衣了。斑驳的笔痕,隐隐在阳光下泛着光,故而很容易被我捕捉到。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书,稳妥地贴着书膜,规整的竹子印花压在画面上。
我仍没从昨日逃课的刺激中走出来,偷偷打量着他。
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我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俊逸的五官。他抽条的早,现在一米八几的个头在班上属实出众,又有一张俊脸,哪怕被打发到了后门门口站着,我仍发现有女同学悄悄回头看他,有男同学回头做鬼脸逗他。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看向我,笑的张扬而有感染力。
当时只当自己在混日子,木老师的讲课声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那节课我们赏析的袁宏道的《满井游记》,虽不是重要的一节,我却仍记得一句:“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
——他的眉眼,也如春风,搅乱了我的心池。
那之后,我们本该更熟——如果我没意识到我的心意有多么害人。
于是我退让了。
刻意避开的后果就是到了初三,我们仍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
只能说人有天生磁场,我可能和他就是很难像朋友一样处的热络,像是夹生饭。看起来很熟,一口咬下去就显出真章。
他磨磨唧唧地从桌前起身,抱起早就收拾好的衣服进了浴室。
我坐在床上,一时为这种奇怪的场景而脸热,又唾弃自己的想法。
等到夜晚的群星登上梦里的山,我仿佛被感召了似得睁开眼。
看到身侧他被放大的脸。
他没拉窗帘,开着窗透风,那晚的月亮格外纯净,笼在他的五官上,衬出一种石膏雕塑般的神秘。他神色安恬,对男生而言不常出现的浓密睫毛挡住了部分月光,加深了眼窝,更显得有种非东亚面孔的立体感。
当时我好像又一次变得不像自己。
中考的压力没有大到让我喘不过气,但影响到了我的心境,我承受不起波折了。
郑山煦已经凭借体育队的考核直升高中,但我放弃了签约。
我知道为了一份朦胧的感觉葬送前程是不可取的,但理智上来说,什么样的学历,对我未来人生轨迹的影响可能并不会有多大。我的母亲和父亲给了我足够的爱与包容,也是我最充足的底气。
出于对他的在意,同学们碎片化的聊天被我下意识地捕捉,拼凑出郑山煦的家庭背景。
——离异家庭,随母亲居住。
所以我犹豫了。
我不认为我可以无视这一点,强加我那冲动的感情于他之上。
我知道他不是那种青春期无聊地拿别人真心当炫耀资本的男生,他反而是会因为无法给予等同的感情回报而内心有负担的类型。也许是一种直觉,也许是一起逃课时共同聆听的那场雨给了我别样的滤镜。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侧颜,心想,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低头亲在自己的指腹,再轻轻地把手贴在他的耳缘,仿佛他枕在我的手心上。
耳朵总是格外畏热,我感觉自己仿佛在触碰一块冷感的白玉,他无意识地偏了一下头,避开我的手。
我缩回手,放在身侧,手指一时之间僵直地不敢蜷曲。指尖残留着一丝温度,我心跳如擂鼓,连带着指尖失了稳定,微微颤动着。
终究是没了勇气。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翻身躺平,看着他房间的天花板发呆。
这似乎是他住了很久的房间,天花板上贴着幼稚的荧光星空,也许对害怕黑夜的小孩有奇效。
不知怎的,我开始想象幼时的郑山煦。那个时候,也许他和曾知遥长得很像,白白净净的。我仿佛看到他蹲在年幼的我的身边,一起看向土地里的石子儿、草屑、纸片或是不知名的小虫,消磨着无数个温暖的午后,我们的父母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谈笑。有时他的妈妈——一个在梦境中无法显现出具体五官的温柔的女性,会举起挂在身前的相机,给我们拍照留念。
蝉鸣的声音就在耳边,郑山煦的声音从清脆的童音逐渐抽象扭曲,于时空呼啸的闸口转变成少年清朗的声线,有他念课文的声音、背单词的声音、因为小测成绩发出的笑骂声、打篮球的命令声,最后,这些声音像是花束,从大开的花盘收束成茎秆,汇聚成冰河下流淌的低语,归为雨落时粘稠的静寂,轻轻地又不容忽视地包裹住心脏,缓缓地下沉;目之所及的光线也仿佛失去了物理的约束,一会儿是我被装修字牌绊倒的那个晚上一样的墨黑,一会儿又是我们逃课那天水雾色的阴,还有一会儿是我梦里的那种温暖朦胧的晴……
最后,耳边的声音回复热闹,烈日晴空下夏季操场的场景出现,我看到他穿着宽松的篮球服笑得开怀,似乎是因为和隔壁班体委比拼球技获胜了,有一小片树荫笼罩篮球架的场地是他的战利品,他带着点骄傲招呼同班同学进到这片“打下的领地”中。
我则是帮他们把随手扔、挂在围栏上的防晒服、护腕等物品拿了下来,放在了篮球架的小平台上,站在篮筐挡住的一小片阴影中,偷觅得一丝阴凉。
我想要去小卖部买一瓶冰饮……买十二瓶吧,我估摸着场上的人数,走向小卖部,再拎着一袋全是因为高温而在瓶身溢出水汽的冰饮走了回来,告诉他们自己拿。
我则是特意挑出来一瓶,递给了郑山煦,一张口就是:“听说你喜欢喝这个口味的,给你。”
他笑着说谢谢,然后告诉我他喜欢的是另一种口味。
我知道,但口中抱歉着,顺带凑到中场休息的他身边,问他球衣数字的选择,聊我们下节课的考试。
——这是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梦。
我会妥帖地靠近他,我会更加主动。
我向上伸手——也许是为了够到天花板上那些荧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