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木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十月了。
“你是真的猛,防弹衣都不穿给人挡子弹,先生大义啊。”宋星昂坐在他床边,两只手分别拿着苹果和水果刀,时不时地削上一口送进嘴里。
“当时那手机一响我都傻眼了,下一秒裴副儿就躺那了,我的天。”童真站在沙发旁,时不时添上一句。
裴青木后背靠在立起的床板上,半躺着,斜睨着看了那俩人一眼,没说话。
“……裴副儿,你咋啦?”童真弱弱地问了一句。
裴青木面色看起来不错,但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厌世的气质,他就那么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跟没几天活头了一样。
裴青木没理童真,心里默默回想着受伤前的景象。
他依稀记得当时那个梦。
他梦见了那个男人。
“……裴副儿?”童真又喊了几声,“裴副儿,你朋友来了。”
朋友?
裴青木垂死梦中惊坐起。
他猛地一下坐起来,吓了屋子里的人一跳。
尤其是裴靖言,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踩到了夏一依的脚。
“你瞎子?”夏一依皱着眉骂了句,把手里的果篮放在了裴青木床头,立刻换了个温柔的语气,“伤怎么样了?”
裴青木看清来人是谁后,有些失落地重新躺了回去。
“裴青木你什么意思啊?”许萘紧随其后,笑着打趣,“我们不是你朋友?”
见裴青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还看着天花板发呆,宋星昂苹果和水果刀放下站起身要往外走:“你们聊。”
宋星昂带着童真一起出了病房。
裴靖言把手里那一大兜价值不菲的补品往地上一扔,顶着一张谁都欠他八百万的脸不咸不淡地开口:“爸爸让我给你的,走了。”
语罢,他转身就离开了屋子。
许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嘀嘀咕咕:“不知道又犯什么病。”
裴靖轩走到病床前,深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青木。”
裴青木依旧半躺着靠在床板上,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大哥。”
见裴青木没有排斥自己的意思,裴靖轩释然般地笑了:“你伤好些了吗?什么时候能出院?那天可吓死我们了。”
裴青木语气没什么起伏,机器似的回答裴靖轩的问题:“好多了,过两天。”
裴靖轩用着缓和的语气轻声询问:“你……你想回家看看吗?”
谈及家庭,裴靖轩本以为裴青木会声嘶力竭,会歇斯底里,会冲他咆哮,控诉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救自己一把。
可裴青木没有。
裴青木抬眸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冰冷的眉眼被笑容化开:“不太想。”
不只是裴靖轩,夏一依和许萘也愣住了——过去与裴青木相处的十年间,他们从未见过裴青木这般浅浅勾起嘴角的笑容。
裴青木大多数是阴郁而沉重的,他那双凌厉的眼睛总是含着冰冷、含着利刃,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刺穿。
若不是今日重逢,或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裴青木也拥有那般令人宽慰的笑容,眸子安静地弯着,眼底闪着细碎的光。
离开病房后,裴靖轩略显疲态地放慢步调:“他长大了。”
“废话,就你长,人家不长?”夏一依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嘲笑道。
裴靖轩勾唇一笑,走到停车场时发现裴靖言已经提前开车走了,他只好替裴靖言把许萘送回了家。
车上,夏一依坐在副驾驶,沉默地看着窗外。
裴靖轩的眼神时不时地朝右边看过去:“这裴靖言越来越不往人上长,把许萘丢下自己就走了。”
夏一依头靠在座椅上散漫地一笑,没开口。
送完夏一依,裴靖轩回到裴宅,举家上下正在料理裴老爷子的后事。
裴靖轩脱下外套交给赵阿姨,道了句谢:“靖言回来了吗?”
赵阿姨帮他把外套收了起来,喜笑开颜道:“二少早就回来了,在房间里呢。”
裴述风正坐在餐桌旁看报纸,问声把报纸随意撂在桌上:“怎么样了?”
裴靖轩坐在他对面,如实说:“脸色挺好的,心情不太好。”
裴述风勾勾唇:“是因为你去了么?”
裴靖轩笑着倒了杯茶:“我觉得应该是因为靖言去了。”
“跟他说你爷爷的事了?”
“说了,他说有时间会参加。”
“爸。”裴靖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口,“您当年做过亲子鉴定么?”
裴述风不以为然,他只是懒散地喝着茶,垂眸看着茶杯的纹理。咽下那口有些苦涩的茶底水,他才开口:“没有。”
裴靖轩不解,试探着问:“那您怎么知道青木不是您亲生的?”
裴述风依旧在品着那杯已经凉透的涩茶,不疾不徐道:“我有说过他不是我亲生的么?”
裴靖轩怔了一下,迟疑道:“那……您当年为什么那样对待他?”
裴述风盯着那个茶杯看了一会儿,他目光深邃,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
裴青木出院的那天,正好是裴老爷子的葬礼。
那是个阴天,天上阴云密布,青灰色的天,仿佛下一秒就将大雨倾盆一般。
裴青木穿着一件黑色衬衫,衣摆恰到好处地被扎在黑色西裤里,领间没有配饰,仅是从头到尾的黑。碎发不再洋洋洒洒地留在额前,被裴青木固定在头的两侧。
他身材颀长,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慵懒。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很多。
他有些后悔来了。
在一声声“裴先生,节哀”中,裴青木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爷爷不在了。
预想中的情绪没有到来,没有庆幸,没有悲伤——他坐在最后一排,静静看着那张遗照。
那和蔼的笑容,他从不曾在爷爷脸上看到过。
“可惜了啊,没听到那句对不起。”裴靖言解开外套纽扣坐在裴青木旁边,好整以暇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裴靖言从小就有一股子浪荡劲儿,无论发生什么,他总是那个镇定自若的。细长好看的桃花眼,乌黑的头发背过头顶,只有几缕碎发散在额前。
裴青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裴靖言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那轻佻的眼神,裴青木再熟悉不过。
裴青木缓缓吐出一口气,没让裴靖言察觉出自己的异状。他把衬衫解开了两扣,隐隐约约能看见锁骨,这西装革履的打扮,却浑身都散发着恣意与不羁。
“老爷子人没了,我还以为高兴的只有我一个人。”裴青木的眉眼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嘴角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极具锋芒。
裴靖言笑了一下,不过数秒,那笑容慢慢带上了冷冽,好似他整个人都没有温度一般,毫不掩饰对周围的漠视。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一直执着于嫡长子继承制,一边把总公司的事务都交给大哥,一边削弱我在分公司的权力,就连我助理都被他调到菲律宾了。”
裴青木眸子暗了暗。
“那老东西,”裴靖言嗤笑了下,懒散的调子拖出一种强烈的侵略感,“还知道道歉呢。”
裴青木从出生那刻起就清楚,裴家——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他从未在那个家里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的幸福或快乐。
在家里,成绩最好的是裴靖言,裴述风称他从小就有极强的商业头脑,是个会赚钱的脑子,但裴老爷子不这么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中,裴述风更偏爱裴靖言,裴老爷子更偏爱裴靖轩。原因无他——裴靖言和谭再溪太像了。
那双魅人的桃花眼姑且不论,裴靖言和谭再溪都是个想做什么就要去做的人,张扬大胆,随性而为,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无论是争还是抢。野心,是他们最不缺的。
所以谭再溪抛弃养育了多年的孩子和相爱十余年的恋人,也要追求自由和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让裴靖言过早地接触集团事务,相信不少高层很快就会被架空,所以裴老爷子一直限制着裴靖言,惹来了裴靖言的不满。
如今裴老爷子大势已去,集团在裴靖言手中做大做强,是裴述风一直想看到的。
“我对你们家的事没兴趣。”裴青木说完作势要起身离开。
“我们家?”裴靖言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都没看他。
裴青木勾勾嘴角,也没去看裴靖言,望着前方的眼神透着轻傲:“你把我当过裴家人么?”
裴靖言没说话,就那么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周围的喧嚣声。
裴青木抬腿离开,刚走出两步又被裴靖言叫住。
“其实——”裴靖言起身看向他,“我也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裴青木微怔。
“因为我,给你带来不幸,真的很对不起。”裴靖言的语气接近恳切,“你永远不原谅我也情有可原。那个房间还给你留着,想回来的话,我随时欢迎。”
裴青木有一瞬间的思绪停滞——裴靖言一直是他的噩梦,是他避之不及的蛇蝎。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葬礼现场的了,走出那个阴森可怖的地狱。
裴靖言:好耶,升官发财死爷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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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