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时末,我准时叩响了赵子济的院门。
他指着荷花池子里十几条肥美的鲤鱼:“你挑一条。”我指了最大的一条,他一幅果然如此的模样。凡间人荷池多养鲤鱼以观景,少有入口的,在吃鱼一道上,我与赵子济兴味相投。
鲤鱼鲢鱼草鱼黑鱼,能吃的就是好鱼。
我从前吃生鱼时候,一整个浑吞进嘴,觉得脆嫩嫩,算是可口;此刻做人,看着赵子济捞鱼刮鱼鳞,黑乎乎红杂杂一团从鱼肚子里面掏出来,我居然有些,不适。
生的鱼腥味飘来时,我想起当初一整只生鱼在嘴里的黏腥感。我按着鼻子,内里一阵翻涌。这娇弱而无用的人类躯体。赵子济应是看到了我的不适,他停下剖鱼的手,指了指屋内:“这儿用不到你打下手,你先进屋吧。”
我早想远离现场,只是怕他不悦,他不悦就不烧鱼了。此刻他一发话,我急忙点头道谢,几步溜进屋内。
堂内简单,整洁,我在靠墙的桌侧一抹,干净如洗,没有半点灰。
他不让丫鬟小厮入内,堂前屋后都是他一人清理,怪不得摆设如此简单,若是像我房中那样屏风柜子桌子小案妆台等等各种东西全都摆上,怕是忙得没工夫烧鱼了。
走进内室,许是这灰扑扑的房间里,发带的绿色太过夺人,我一下子就看到。它静静躺在小案上,小案与床挨着。赵子济每日都能看到它吧。我想,如果把带子赎回来,这房间就真的没一个亮眼的了,灰扑扑的墙,灰扑扑的床,灰扑扑的衣裳,灰扑扑的赵——啊不,他生得白净,十几年的山中修行予了他常人没有的灵秀。
与好厨艺。
我发带很多,绿的红的蓝的,棉的丝的,都有。这条绿的没甚特殊,如果不是赵子济拿了走,它即便不见了,我也不会知晓还有这样一条带子。
小案上齐整整叠了几本书。我凑近,最顶上一本白底黑字《大齐政要》,我记着赵子济因为不念书被他父亲追着打。拿起顶上的,下一本是《策论纲要》,再拿起,最底下一本是《君民论》。
算上这次,我统共与赵子济见了四面,每一面的赵子济都没有半分入仕的心思。
翻开《大齐政要》,第一页,清蒸鲤鱼:山下溪中鲤鱼肉质最好,鲤鱼断生直至入蒸笼时间不可逾半刻,多一分则失其鲜味……
第二页,鲫鱼汤:鲫鱼刺多肉少,然肉质极嫩。鲜鱼入沸汤,汤熬制乳白,加盐糖提味,取屋旁茱萸小把,汤成而入……
第三页:炖鸡:山中野鸡秋季肉多,冬季藏窝中,少于山行,待到春季肉质最好……
……
我看了许久,翻到后头,正看到一盆茱萸麻椒炖鲢鱼,便听得赵子济在外面叫我吃饭。我出去时,桌上一道白生生的鲫鱼汤,一道炒青菜,两个小碗里盛满饭。赵子济站在桌旁,宽袖系起,眼睛亮亮的。他在等我吃饭。
许是看到喜爱的食物,我心情极好,热切地引他坐下,“辛苦了辛苦了,饭后我来收拾。”他很是受用,嘴角微微扬起,抬手让我先吃。却之不恭,我乘了一大碗鱼汤,呼噜呼噜一口见底,学着酒肆里那群喝蒙的男人模样,拍手称赞:“好汤!”
他又给我盛了碗,来而不往没礼貌,我也给他满了一大碗,端起汤,我高声而豪气道:“碰个碗,干了!”他端起碗,我往前一凑,“砰!”两碗相碰,是清脆的声音。我呼啦啦一口喝了小半碗,抬眼见他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抿着,他垂目的模样,让我想起修行的那座山,风一吹,他眼睫抬了又下,山上竹梢一晃一晃。
我想,我喝汤的样子像只久日未进食的野猪,真不好看。我也托着碗,学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抿着抿着,我实在没忍住,换成一大口一大口地吸,五六口入肚,碗见底。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碗里剩大半的汤,我不喜欢吃青菜吃米饭,只托个空碗看着他,等他喝完。
他停下筷子,朝我伸手,我没懂他意思,他一笑:“碗拿过来。”我递碗过去,他盛了满满一碗鱼肉,碗里堆出个小尖包,我眼睛盯着碗移不开,他笑意更浓,“看来一条鱼不够吃。”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
埋头苦吃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长乐,长乐,这名字配你。”我抬头,看见他也正看我,视线相撞,我霍地低下头。半息过后,我扯着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要躲避。我用筷子扒拉碗里鱼肉,看着它们被我戳成碎肉,“长乐这个名字,是一个人送我的。嗯,他用意约莫是好的,但我不喜欢他。”
我曾以为最聪慧的人类是快乐的生灵,却不想,他们主意多,烦恼更多;得到的多,想要而得不到的也多;快乐少,长乐更少,所以长乐成了祝福。
赵子济放下筷子,语调平平:“我知道‘他’是谁。”碗里鱼肉几乎被我戳成肉糜,我蓦地有些烦躁,也放了筷子,垂着脑袋,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这么了。
我与他无言而散。
回屋,我来来回回想了多遍,约莫是我厌烦司元贞,即便从别人口中听到也不喜欢。不过,好像也不对头。我此后去找赵子济吃鱼时,尽量避着司元贞的话头,果真,我香香的胃口又回来了,一顿的鱼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赵子济吃得少,早早吃完,只坐在对面看我吃。
他做鱼时候,我常常透过窗棂看他,他动作快速利落,刮鱼鳞剖鱼肚煮鱼,一番动作下来,身上仍没沾半分鱼腥味。我再翻几页闲书,打个小盹,他便在屋外敲窗户,“吃鱼了。”我想起从前不修炼的日子里,被山洞空隙露出的几缕阳光唤醒,醒了便盯着空隙发呆,想象自己将来修成神仙,修成神仙之后过神仙日子,直至想得肚子饿了,我就去浅水中抓鱼吃。
鹦鹉妖说:神仙是最最快活的,他们法力无边,挥袖之间就能移山填海,神仙想要,没有得不到的。
那我想要什么呢?想要多吃几天鱼,想晚些走,我有点不想走了。
司元贞离得远,还有数月才能回来,我再赖些日子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