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浔所参与的栏目是一档名为《今日有话说》的民生节目。
其节目形式主要是围绕家庭纠纷、生活逸闻、社会热点话题等民生问题进行采访报道,致力于为人民群众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这档节目已经在电视台开设八年之久,群众基础极大,知名度甚高,已经成为许多家庭的饭后必备节目之一。
季浔在投递简历前本来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竟然就此被录取,而且这么快就收到了邮件,以致于她几乎觉得这是在做梦。
直到孟时瑀送她到电视台楼下,季浔望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电视台大楼,才终于对这一切有了实感。
“天呐,我就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实习记者了呀。”季浔坐在副驾驶上新奇地盯着电视台大楼,喜滋滋地感慨着。
孟时瑀停好车,看着她满脸激动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
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季浔的梦想从未改变。
很跳跃的,孟时瑀又想起那个站在商业街,穿过他望向商铺彩电的女生。
当时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言犹在耳,“新时代的中国青年应当把个人梦想融入到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中……”
她说,孟时瑀,我好像突然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了。
她说,她要成为一个发现新闻的人。
孟时瑀看着季浔明媚的侧脸,满心骄傲。
季浔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他。
几年过去,孟时瑀的眉眼轮廓愈发清晰,可眼里细碎的星光依旧闪耀无比。
她鬼使神差抚上他的脸,不好意思地问:“干嘛这么看着我?”
孟时瑀拉过她的手吻了吻,笑意缱绻,“就是觉得,我家几几真了不起。”
季浔抿唇笑,她歉疚地说:“抱歉,我们的旅行可能要等三个月后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还有没有时间。”
“没关系,”孟时瑀轻轻捏着她的手,毫不在意,“就算我去上班也还有周末,到时候我们可以在周围找个安静的地方度假,反正咱们两个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随便去哪里都好。
只要是他们两个人一起。
“好哦。”季浔看着他温润的眉眼,心念一动,迅速凑过去在他鼻尖上轻吻一下,恰巧覆在那颗勾人的棕色小痣上。
没等他做出反应,季浔拿起电脑包飞快地开门下车,关上车门后冲着孟时瑀挥手,笑着说:“下班时间微信发你,晚上见!”
孟时瑀被她吻得一愣,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和他道别的微红脸颊面若桃花。
无比诱人。
孟时瑀笑看着季浔轻快的背影,等人完全隐没在高耸明净的写字楼里,才恋恋不舍地发动车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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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话说》作为一档国民度超高的节目,工作任务量的确配得上它的盛名。
季浔虽然每天住在孟时瑀家里,但两个人的交流始终不多——因为要遍地搜集新闻,季浔几乎走过华江的每条大街小巷,这就导致季浔回家几乎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开始昏昏欲睡,早上被闹钟吵醒时整个人都还懵着,直到孟时瑀把车开到电视台,她才算是醒过神。
即便是每天面对着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季浔也从没有抱怨过半句。
她甚至很庆幸,自己能如此幸运的参与到这档节目的制作当中。
多亏有了这样一次实习机会,季浔不仅对节目制作与新闻采编有了实战上的了解,也借此体味到了城市中的民生百态。
也是因为这样,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梦想,她一定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民生记者,为更多无助的普通群众发声。
三个月的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过。
季浔实习的最后一项任务是采访一起不赡养老人的事件。
因为在实习期间表现十分出色,季浔已经可以独立负责一则采访。
在听带教老师讲解过事件全貌后,季浔回到工位收好东西,和摄像大哥一起上了电视台的专车。
车上,季浔仍在熟悉新闻大纲。
这次的采访对象是一位姓张的老爷爷,也就是新闻事件的主角,那位不被亲生儿子所赡养的年迈父亲。
事件发生在一间破落的小村,村内小路七拐八绕,车辆难以通行,季浔和摄像大哥只好步行前往。
走了十分钟左右,季浔按照带教老师发来的地点确认了门牌号,顺利找到张爷爷家。
这是一间十分狭小的平房,生锈的铁门敞开着,院内光景一览无余。
铁门两侧是荒芜的菜地,面积不算大,里面布满郁郁葱葱的杂草。
地面是没有修整过的天然沙路,靠着脚印踩出一道平整的小路。
最前方正对着的只有一间平房,歪斜的蓝色房门掉了漆,松散的敞开着,屋内争吵的声音毫无遗漏地往外钻,直白地跑进季浔耳朵。
“我就这么告诉你吧,老头,你要是不把你退休的存折放我这,休想和我们一起住!我还养你?你自己看看你这幅脏兮兮的鬼样子,凭什么让我养你!”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忘了你妈妈去世得早,是谁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小时候你偷东西、打人,都是我去帮你和人家赔礼道歉,我这么大年纪还为了你给人下跪,我……”
“你少跟我扯这些陈年旧事!是我求你做的这些事吗?是我求你的吗?!”
“你这个孽子,我白养你这么多年啊,我真是……”
……
季浔站在院外听着,呼吸逐渐加重,显然是气得不轻。
摄像大哥看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门开着,直接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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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专车离开张爷爷家时,正赶上晚高峰时段,短短的一条路堵到不行。
季浔看了眼车外情况,给孟时瑀发微信让他晚点来接自己,而后便开始利用时间整理采访内容。
摄像大哥估摸三十岁的样子,已经在电视台工作许多年,对各种事件早已司空见惯。
他靠在椅背上瞄了眼季浔正在整理的新闻稿,随口和她闲聊:“张老爷子就那么一个独生儿子,都说养儿防老,结果摊上这么个结局。”
他哼笑了声,扭头望向窗外,“儿子不孝,但老话又说子不教父之过,这世上的事真是难评。”
季浔对摄像大哥的话感到些许不适,她平淡地张口,“可也有很多慈爱的父亲摊上白眼狼一样的儿子,生养子女一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我认为就是那个儿子的错。”
“呵,”摄像大哥扭头看了季浔一眼,轻飘飘地说,“儿子有错,老人也一定有错,双方肯定都有问题。”
又是这句话。
仿佛出了问题两头判罪就是维护正义的手段一样。
季浔不服气,语气多了点咄咄逼人的意味,“老人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错在哪里?”
“溺爱本身就是错。”
摄像大哥望向窗外,不需思考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季浔被噎住,转头看了眼摄像大哥事不关己的侧脸,莫名想起去世许久的孟爷爷。
下班回家的路上,季浔捧着一叠采访资料坐在副驾驶,没头没脑地问:“你说,如果早知道孟宇会落得这样的结局,爷爷会不会后悔那样纵容他?”
孟时瑀偏头看她一眼,诚实地答:“不知道,但是爷爷无度的溺爱是错误的,这毋庸置疑。”
“这是错误的?”季浔若有所思地重复。
“是啊,”孟时瑀熟练地操作方向盘,目视前方如潮的车辆点头,“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今天遇到了相似的案例。”
季浔简短地将下午和张爷爷以及他儿子的对话讲给孟时瑀听。
她的声音有些憋屈,“张爷爷是太过纵容儿子才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可他儿子也实在混蛋,贪得无厌、丝毫不懂得感恩,竟然连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都不想赡养,而且毫无悔改之心,归根结底都是他品行不端,人品极差!”
季浔越说越气,恨不得要将张爷爷的儿子大卸八块。
“几几,你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孟时瑀觉得好笑,适当纠正她,“要客观地陈述事实,不能带有主观情绪。”
“我知道的,”季浔靠在椅背上闷闷不乐,“我只是觉得很憋屈,这么坏的人竟然还能每天开开心心地吃饭睡觉,而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的张爷爷,就一个人在那么破的屋子里艰难生活着,我真的太生气了,这人实在太坏了!”
孟时瑀将车开进兰亭序地下车库,边停车边说:“其实也有惩罚坏人的方法,如果你能说服张爷爷起诉他儿子,我肯定能帮他要到一笔数目不小的赡养费。”
季浔眼前一亮,不过很快又想到什么,为难地说:“可是你们律所的律师费,张爷爷不一定付得起诶。”
孟时瑀笑了,“走法律援助项目呗,法律援助对律师来说是必修课,无偿的。”
“真哒?”季浔激动起来。
“真的,不过前提是,你要说服无比溺爱儿子的张爷爷主动起诉。”
听到这话,季浔扬起的嘴角瞬间落下,神情萎靡。
嗯。
这的确是个问题。
很大的问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季浔委婉地向张爷爷提起这件事时,张爷爷竟然难得没有拒绝,虽然也没有当场答应,但季浔知道张爷爷的犹豫无非是舍不得与这相依为命的儿子在法庭相见。
老人家无依无靠,只剩血缘这点念想,没有拒绝已经是很那得了,他还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张爷爷没有让季浔等太久,实习最后一天时,她接到张爷爷的电话。
他同意向儿子提起诉讼。
孟时瑀办事雷厉风行,从高中起,盘证据链就是他的拿手环节。
季浔十分清楚这点。
很快便到了庭审这天,季浔得到张爷爷的允许一同出席,坐在旁听席上见证整场诉讼。
虽然她绝对相信孟时瑀的实力,但真正坐在旁听席冰凉的座椅上时,心里还是不免紧张。
随着冗长的庭前准备结束,审判长宣布开庭。
原告张爷爷率先阐述个人身份,因为太过紧张,他的发言带着颤音,连换气都换在了不该断句的地方,而对面坐着的人却是满眼轻蔑,仿佛对这场官司志在必得。
接下来是原告委托人发言。
“尊敬的法官、尊敬的陪审团成员、各位评审专家:我是原告方的律师孟时瑀,在这里为原告进行辩护……”
孟时瑀的声音低缓平稳,眉眼间满是从容。
季浔望着他的侧脸,心脏不自觉地收紧。
法庭辩论环节开始。
轮到孟时瑀发言,锐利的目光扫向对面,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根据《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七条:成年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的,缺乏劳动能力或者生活困难的父母,有要求成年子女给付赡养费的权利……”
季浔望着那个温和坚定的侧脸,手心满是濡湿的汗水。
庭审所耗时间并不算久,季浔悬着的心在审判长宣布原告胜诉的一刻方才落下。
她终于弥补了自己的遗憾。
这次,她亲眼见证了孟时瑀穿律师袍的样子。
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她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他也是。
原告坐席,孟时瑀慢条斯理收着诉讼材料。
穿过不算太远的距离,他循着旁听席胶着在他身上已久的目光望去,歪头一笑。
季浔的眼睛弯成月牙,满心自豪。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他是少年还是青年。
那个在狭窄小店里认真吃面的男生从未改变。
他依然眼底有光,心怀梦想。
以自己不懈的努力,捍卫世间短暂失衡的秩序。
法庭公正庄严的国徽居于上方闪耀,季浔仰望过去,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
至此。
循梦抵达终点。
正义永居人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