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孝治天下,令仪丧母,本该守孝三年,再图婚姻之计。但阮致修以吴秋影才是令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为由,力主作速成婚;再则令仪是闺阁中女子,又不做官,遵循这些礼仪除了耽误她的婚事外并无益处,因此阮致修预备仍按旧约于十日后将令仪送进严家。
这几日令仪一直在灵堂为柳氏守灵,只在每夜里与慧舟换班,此外便无人代替。她在连日的悲痛和劳累打击下病倒了,但即使如此,也得支撑着病体去灵前守着。令曜和令佳有时来探望她,担心旁人看见,都是匆匆见一面就离开,更别提帮忙了。
唯一的好处是,阮家加诸她身上的禁锢松了不少,门房就这样捎来了渊柔寄来的信件。
“事已查明,静待后效。”看笺纸上语焉不详的八个字,令仪本就混沌的大脑中更成了一团浆糊。
渊柔查明的到底是什么事?又会有什么后效?
慧舟接过信件,把信纸凑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一丝端倪。正迟疑间,火苗猛地一跳,燎着了纸页,慧舟大惊之下跳起身,把它扔在地上踩了又踩,火才熄灭。令仪拾起那张纸,只见火烧后的纸背又现出残缺不全的一句话。
“...问你安否。”
这句话像是在暗无天日的低谷中,骤然现出一轮照进谷底的暖阳。但因前面的几个字在火舌的吞噬下消失无踪,她实在不知道是谁会在这个艰难的时刻给她如此恰到好处的关心。
渊柔用遇热才会显形的墨水来帮此人传达这份心意,暗示了他与令仪之间关系的不同寻常。也许是因为两人关系已经破裂了,任何亲密的举动都不该摆到明面上了吧?
那个人会是他吗?
从所未有的感动击溃了令仪的心理防线,她突然开始怀念他的拥抱,想念那份有人挂心的感觉。
泪水再次滚滚而下,无论她怎么擦都擦不干。说是为了复仇一直在骗他,但欺骗也要耗费很多心力,人总会为了自己的付出难以舍弃某样东西的,何况这份仇恨现在也画上了问号。如果他们都是落入敌人的陷阱自相残杀的同伴,还有必要再把恨意延续下去吗?
令仪把这封信珍而重之地叠好放入怀中,如果她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她一定要让他明白她的心意。
两日后,渊柔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监察御史史丞在早朝上弹劾严尚书大不孝,不仅向皇上隐瞒丁忧,逃避卸任回乡守制,还暗地里准备纳妾,大兴□□之事,实在枉为人子。齐烜闻言震怒,向严尚书确认真假,把对方吓得张口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
严尚书也想不通,明明老母亲去世了半个月,他一直秘不发丧,准备等纳了令仪再向皇帝报告,史丞怎么会知道了这件事?
他强自稳定心神,梗着脖子争辩:“御史大人怎会知道老夫内宅之事,难道是在老夫家里安了细作,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史丞呈上一张口供,齐烜阅后问严尚书:“车夫严大有是你府里的人吗?”
严尚书登时熄了火:“那个刁奴惹了祸,老夫早把他赶出去了,他说的皇上可不能尽信啊。”
皇上笑道:“哦,那就是真有此人了。”
严大有自上次背了黑锅被令仪一掌打晕,便自以为得了主人重用,在府里横行无忌,酗酒后又常胡吹大气,得罪了不少人。一次他又酒后失言,被人告了一状,严尚书气不过,便把他逐了出去。不知渊柔如何把他搜罗了来,卖了史丞一个人情。
史丞正色回答:“要澄清此事不难,严老太君只要出来走一遭就行了。若下官真的冤枉了大人,情愿向大人负荆请罪。”
严尚书犹自强辩:“家母年事已高,就不好出来遭罪了吧?”
“此言有理,下官可以上门拜访严老夫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齐烜见太不成样子,便命史丞上门确认过真假再来回禀。
次日史丞拎着礼盒上门,自然是被拒之门外。他软硬兼施地敲开了门,里里外外看了三圈,都没有找到严老夫人半个人影。
“昨日家母回老家了。”严尚书面对史丞质疑的目光,一脸自信地回答。
“严老夫人不是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老家了?”
史丞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见一个婢女向他连打眼色,便假意作辞退了出来。他远远地跟在那婢女身后,找到了藏于祠堂内的严老夫人尸身。为防止尸体腐烂,严家人还给她涂抹了香料和水银。
严尚书乌纱帽不保的消息传到令仪耳中时,她正为柳氏出殡做准备。听闻严尚书为娶她而铤而走险的诡异举动,她初时觉得不可思议,想了想也便了然。
在严家初见齐谌时,本来顽劣的严家小姐一听齐谌的劝告就不闹了,她想必相当信任这位熟悉的兄长,之前齐谌肯定来过多次,跟严尚书走得很近。严尚书表面上色迷心窍,实际上是急着帮齐谌处理掉自己这个烫手山芋,为以后的仕途积累资本。
事实上,朝中有不少大臣揣摩圣意,都把齐谌当作即位的唯一人选,暗地里偷偷讨好这位下任储君。在齐烜众皇子中,齐谌是最贤能最受宠的,他们会提前下此定论也是情理中事。
前世若不是她插了一脚,改变了齐询与齐谌兄弟二人的势力格局,也许后来齐谌真的会即位。难道在那时,齐谌就开始下这盘大棋,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立志夺回本属于他的皇位吗?
动机上确实说得通,但是她还缺少实实在在的证据。
令仪一边思索,一边与慧舟扶着柳氏的灵柩前往阮家郊外的祖坟安葬。为了面子上好看,阮致修派了一队家仆陪伴二人同行。因柳氏在京中一无亲眷,二无朋友,令仪以为路上不会遇到设路祭的人,没想到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程远扬立于道旁款款施礼,向柳氏灵柩遥献酒食,鼓乐队在他身后奏起欢乐的曲子,以安慰逝者在天之灵。令仪下跪还礼,程远扬上前虚扶起她,在她耳边悄声道:“等会儿我在路口等你,你就不要回家了,以免他们对你下手。”
令仪耸然动容:“严尚书的事难道还有转机?”
程远扬皱眉道:“严尚书匿丧不报,遭人弹劾后还刻意隐瞒,已有欺君的嫌疑。皇上龙颜震怒,革他的职是一定的了。只是皇上看在他是老臣的份上,是否除名还未决定,皇上心一软,难保严家以后不会死灰复燃。”
令仪心一沉,料想齐谌在皇上面前必为严尚书求了一番情,不然以严家掩耳盗铃的举动,早就该在仕宦簿籍中勾去名字、永不叙用了。而阮致修这个软脚虾,因忌惮严家威势,自是什么都做得出。
她定了定神,回答:“我也想跟你走,但是我还要把我母亲的灵牌供在阮家祠堂里。”
程远扬大惊道:“一个妾室,怎么能入祠堂?他们一定不会答应的。”
令仪嗤然冷笑:“我才不管他们答不答应,我要他们每次祭祖,都得给她跪下。”
程远扬知道劝不住她,退到一边给送葬的队伍让路。令仪举步正要走,忽然转过头问程远扬:“对了,他还好吗?”
程远扬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不太好,听说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令仪眼角含泪,默默转过头向前走,身影慢慢消失在程远扬的视线中。
齐询最怕被人抛弃,但他倾诉的对象,又精准地在他的伤口下死力踢了一脚。旧日的伤口迸开,又怎么能不痛呢?
荒凉的原野中,有翠柏森森,杂花生树,便是阮家祖坟的所在之处了。这个地方比程家祖坟要小很多,但是比起那些铺盖一卷就地埋了的贫民来说,阮家人的待遇也算好很多了。
众仆一齐发力,给柳氏掘了一个刚好可以放下棺材的坑,然后抬着棺材放了进去。令仪和慧舟扑在上面嚎啕大哭,不忍与柳氏阴阳两隔,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人拉到一边。
一抔接着一抔的土落在小小的棺木上,也在嘲笑着人生命的脆弱。
令仪回忆着初入阮家,她对柳氏从轻蔑到感激,再到由衷地叫出那声“母亲”,她对这个苦命女人的善意之回报,实在只是万中之一。柳氏明知她间接害死了前世的令仪,还愿意放下仇恨,对她好,为她着想,苦了自己也不阻止她报仇,这份胸襟和气度,她怎能比得上?
也正是因为柳氏,她才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向渊柔求得谅解,因此得知了齐谌的阴谋,也得以在渊柔的帮助下摆脱嫁入严家的厄运。
相比之下,她欠柳珠弦的就太多了。
令仪俯伏在地,洪水般流不尽的泪水洇湿了面前的泥土。指甲深深掐入了她的掌心,她暗暗起誓,一定要除掉罪魁祸首齐谌和为虎作伥的阮家夫妇,为柳珠弦报仇。
“走吧,不要回头,不然会冲撞了逝者的魂魄。”慧舟扶起她,两人相携向外走去。
婆娑泪眼中,她瞥见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不由停下了脚步。
渊柔扶着树干,望着那孤零零的坟墓,忽然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令仪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一只鸟从树枝上腾地飞起,冲向了广阔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