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严家只是纳妾,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只问了令仪的生辰八字,过了礼金,便算是定了亲。两家约定,吉日用一乘小轿把她抬进严家大门就算结束,两下里也便宜。
令仪每日都困在狭小的房间里如坐针毡,听慧舟报告外头有何风声。保密起见,渊柔与她没有书信往来,除了自身安危,她最担心的竟是齐询的反应。
她害了他,却两败俱伤,反而使齐谌渔翁得利,他想必对她的遭遇深感快意吧?
她心念一动,想起前世帝后离心,她不得善终,齐询也遭人算计,笑到最后的不正是在众人拥戴下即位的齐谌吗?难道当时挑拨离间的人也是齐谌?他是如何设下计谋的?
前世亦有暴民作乱的事情发生,不过是在一年之后。难道是她的举动加快了整个事件的进程吗?
需要担心的问题太多,她只思考了一瞬,就把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专心等待渊柔的回复。
农历五月十六是令仪的生辰,亦是及笄礼举行的日子。早上晨起,令仪在慧舟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好采衣采履,待阮致修派人来唤,迤逦向行礼的地点——阮家议事厅行去。
阮致修请来了阮家族中颇有德才的女性长辈做正宾,据说她几十年来相夫教子,丈夫早逝后也没有改嫁,待妾室所生儿女亦如亲生,是女子德行的典范;赞者则由令仪族中同辈姐妹担任。二人昨日便已入府居住,此时各自就位,正色待令仪上前。
令仪跪坐于席上,赞者拆下她的发髻,接过奉上的罗帕和发笄,在正宾的高声祝祷中为令仪梳头加笄,然后陪伴她入房中换衣。此后,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一会儿的工夫,令仪便身着广袖长裙落落大方地立于众人面前。
她游目四顾,见室中并无柳氏身影,虽诧异也没多想。少时正宾请令仪入席祭酒,为她起了小字“顺君”。令仪秀眉一皱,碍于场合没有发作,恭敬地跪于阮致修和吴秋影面前聆训。二人所言无非“顺从丈夫,生儿育女”之类,听得令仪阵阵恶心,低着头连翻白眼。
礼成后,慧舟扶着令仪回屋,听她问及柳氏所在,也觉奇怪:“早上姨娘进了老爷房中,便没出来。我去打听,老爷房里的人还骗我说姨娘没有去过。”
令仪背上沁出层层冷汗:“他们是不是趁没人注意把她发卖了?”
言念及此,她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奔向阮致修,大声质问:“我母亲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出尔反尔,让人把她带走了?”
阮致修刚要送正宾和赞者出门,此时听令仪不管不顾地当众给他难堪,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哪里的规矩!你姨娘在屋子里,还问我来要人!”
“父亲请慎言,我母亲早上才去过你房里,转眼人就不见了。你没有发卖她,难道是她成仙了?”
令仪步步紧逼的态度越发激怒了阮致修,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偷眼去瞧宾客的眼色。
正宾见状,拉着赞者便即出门而去。阮致修本以为她们见到令仪的不肖形状,会帮他申斥女儿几句;但她们竟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窘迫之余亦觉庆幸,看这情形,对方定不会在暗地里耻笑他教女无方吧?
没想到两人刚上车,临别之际的一番赠言便似狠狠掴了他一巴掌般的疼:“致修,按理说这是你的家事,我们不该过问。但我还是要劝你,别做得太过了。顺君再怎么不对,也是心疼生母,就算看在你和柳氏恩爱过一场的份上,你也给孩子留个体面吧。”
阮致修圆睁双目,根本没想到这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会帮令仪说话,结结巴巴地反驳道:“小辈无礼,姑姑怎么帮她撑腰?侄儿所言并无半分虚假啊。”
阮姑姑的眼中浮着了然的笑:“早上你们房中吵得那样热闹,谁听不见?管教妾室,原不必这样惨酷。你是个没主意的,侄媳妇又是个悍妇,权且当作为两个小的,你们也该收敛些。”
言罢,车轮声辚辚远去。两人方才一番话落入令仪耳中,她心底一凉,抓着阮致修的衣袖嘶声问:“我母亲怎么了?”
阮致修抬眼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又心虚地转过了头。
怒火直往令仪天灵盖上冲,如果没了柳氏,她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她转身回到议事厅,拳脚无眼,把及笄礼上未及收拾好的醴酒、香炉等物掼了个稀碎,连上来阻拦的人也一并推了个人仰马翻。
吴秋影闻声出来,尖着嗓子训斥她:“反了你了!刚刚为你起了小字叫‘顺’,你就是这样报答长辈的吗?”
“你们是什么好东西吗,也配教训我要‘顺从’?我且问你,柳珠弦去哪了?”令仪指着吴秋影的鼻子破口大骂,舒尽一直以来的怨气。
吴秋影冷笑道:“等你出阁了就知道了。”
“放你娘的屁!要是她不在了,你们这几个老东西还妄想挡住我?”令仪扑到吴秋影的身上,对着她浮了粉的老脸左一拳右一拳地施为起来。周遭婢仆见她气势汹汹,劝架也只是做个样子,没使上几分力气;等阮致修下令,他们才一拥而上,把令仪拦腰抱住拖了老远。
“你们能一辈子不闭眼吗?要是不怕,你们就试试。不得到答案,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疯了,疯了!”吴秋影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指着势若疯虎的令仪吩咐众人,“把这个疯妇给我关起来,成婚那天再把她捆好了送去严家!”
阮致修精神甚是萎靡不振,思之再三,嗫嚅着开口:“你姨娘现在还活着...”
令仪心里一“咯噔”:“什么叫‘现在还活着’?”
“老爷,别告诉她,没见到人她就闹成这样子,真要见到人她还不把房顶给掀了?”吴秋影连忙阻止丈夫。
“但是她总得见她姨娘最后一面啊!”
阮致修话一出口,令仪的心便如浸在冬夜的寒潭中一般散发着阵阵寒气。
“我也是不小心的,没想到她会这么脆弱。”
令仪不再理会阮致修推卸责任的呓语,跌跌撞撞地循着他的指引,找到了在书房软榻上气若游丝的柳氏。
听到了她的呼唤,柳氏缓缓睁眼,如宣纸般苍白的脸慢慢转向令仪。被鲜血浸染的唇畔轻启,绽开一朵朵殷红的花。
下人七嘴八舌地谈论起事发经过,因每个人抱着不同的心思,害怕触怒令仪者有之,忌惮阮致修者有之,用词严重程度深浅不一,供述也显得零乱破碎。
在他们的叙述中,令仪拼凑出了当时的情况:柳氏向阮致修求情时出言不逊,阮致修气急,一记窝心脚就把柳氏伤成了这样。
“我想好办法了,渊柔会帮我的。”令仪泪水滚滚而下,悄声在柳氏耳边道,“怕事情泄露,我没有告诉你,不然你一定不会去求阮致修的。”
柳氏眼中忽地闪烁出喜悦的光彩,眼角渗出滴滴泪珠,混入颊边鲜红的血水里,紧紧地握住了令仪的手。
令仪立时会意,转过头向慧舟大喊:“去请程小姐来,就说我有要事找她。要快!”
柳氏的眼神忽明忽暗,似是一盏孤灯行将熄灭,但还有一丝希冀吊着她,让她不敢就此归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脚步杂沓之声。香风过处,一个衣着绮丽的女子轻车熟路地直奔柳氏榻前。
“这些人在这干什么,都给我滚出去!”渊柔厉声喝退了侍立一旁的所有婢仆,只在屋中留下她们三个人。
听令仪讲明了事情原委,渊柔唯余苦笑,向眼中闪烁着微光的柳氏道:“你从来都是这样没苦硬吃,为了她,值得吗?”
柳氏嘴唇翕动,似有所言,渊柔附耳过去,才听清她一字一字说的是:“有人替我爱你,但是她没了我,这个家就没人会对她好了。”
渊柔泪如雨下,一时激愤,冷冷地嘲讽令仪:“你满意了吗?前世我死的时候,柳氏都还健在,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柳氏轻拂渊柔的手臂,示意她再贴近些,用尽全身力气对她耳语:“重活一世,我愿以命换命,总比为自己未曾尽力而后悔终生要好。”
渊柔哽咽不能成言,握着柳氏因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不住地垂泪。柳氏留恋地抚着渊柔的脸颊,虽然那张脸对她来说很陌生,可是她知道,她的女儿回来了。
“帮她,别让自己后悔。”从日上三竿到夕阳西下,柳氏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随着屋檐上的太阳敛去最后一抹光芒,她的生命也走向了终结。
掌灯时分,柳氏停止了呼吸。屋中悲声大作,暴风骤雨般淹没了本如死灰槁木般沉寂的宅子。
屋外众人得了命令,不敢进屋劝止,等了好久,才见渊柔从里面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悲伤充塞天地,她已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思考其他。
阮致修按下内心的疑惑,陪着笑上前应酬:“程小姐辛苦了,不如在舍下用顿便饭再走吧。”
听到熟悉的话音,渊柔这才抬起迷茫的眼睛,视线聚焦在他脸上时,一道精光瞬间聚敛。
“扑通”一声,阮致修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胸中血气翻涌,不明所以:“程小姐,你为什么要踢老夫啊?”
渊柔唇上浮起一抹苍凉的笑:“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的瞧呢!”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又不敢出面指责她伤人,只能默默地低下头,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滴,两滴,千万滴雨骤然降下,带来阵阵清凉。
令仪守在柳氏榻前,在内疚和寒意的双重侵袭下不停发抖。听着雨打树叶的轻响,她才转过头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原来是要变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