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骗了你,可是你不也骗了我吗?你对我难道就是完全真心吗?”
他爱她吗?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趴在枕上不发一言,生怕吐出那个字就会玷污了它的纯洁美好。
如果每天早晚都盼望见到她是爱,如果和她在一起就会开心是爱,如果明明她的虚情假意有了端倪他也要骗自己是爱,如果被她的背叛伤透了心是爱,那他毫无疑问是爱她的。
“我承认当初接近你目的不单纯,但是我从未伤害过你。就算我承认喜欢你,你又配得上这份爱吗?”
令仪冷冷地回答:“不,你爱的不是我,是这张脸,是我为你精心制造的假象。”
已经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齐询知道她口中吐不出他想听的话,他也不必再确认令仪是否爱过自己。
因为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你走吧,我们以后再无瓜葛。”齐询转过头,过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应答,他也不再心存侥幸。
令仪慢慢走出明华宫,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拖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让她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明明大仇得报,她的心里却只剩一片迷茫的痛楚。
她大脑一片混沌,像行尸走肉一样回了家,倒在床上失去知觉。在梦里,齐询还是没有放过她,一段段回忆交错闪现,提醒她所有甜蜜已成过去。醒来时,她的枕边都是泪水。
有一天的噩梦与以往所有梦境都不同,它的触感是那样真实,即使隔了一世,所有细节依然纤毫毕现。
待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金銮殿后,徐全顺战战兢兢地上前询问震怒的齐询:“皇上,您为什么要骗皇后娘娘呢?”
齐询没有搭话,毕竟那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阮氏娇媚的容颜早已在他心中模糊发黄,若不是每次吵架渊柔都要提起她,他早就把那个冷心冷面的女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讨厌皇后,完全是因为她那视他如蝼蚁般卑微的傲慢态度。可她从来没反省过自己,反而一味归咎于一个逝者,一个因她见死不救而逝去的鲜活生命。
阮氏出事那天,他还在城楼上兴致勃勃地观赏百戏。事先没有过约定,他甚至不知道阮氏就混在那群暴民中间,回宫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等他听说阮氏受辱,已是几天后了。经过深思熟虑,他还是寄去了一封表达慰问之意的信件,不过对于彼时生不如死的阮氏来说,这点微薄的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事后听渊柔提起,他才知道她本可以救阮氏一命,但她终因心存芥蒂,选择了视而不见。
他一方面惊讶于她的冷漠,一方面又深自愧疚。如果不是因为他,两个少女本不必结下这么大梁子。见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齐询以为她真的深刻反省了。
阮氏出殡那天,他趁阮家人离开之后,独自赶到她坟前去祭拜。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生命,刹那间就一抔黄土草草埋葬了事。转眼之间,他们阴阳两隔,人心难测,由此可见。
他和渊柔的亲事很快定了下来,但无论他怎么逼迫自己,都无法对这个颐指气使的少女产生半分好感。不仅因为她婚后依然我行我素的态度,抑或是在京中横行无忌的程氏全族,还有横在他们中间二十年挥之不去的阮氏冤魂。
他升了阮致修的官,她冷嘲热讽;他追封柳氏为诰命,她恶言相向;程氏因谋反获罪,她还要把责任推给阮氏,责怪齐询公报私仇。
他口不择言欺骗了渊柔,也只是为了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一舒二十年来的怨气。
程家谋反这桩案子本就疑点重重,需要从头细审,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结案呢?
他以为口头说说的事,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此后事情的走向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两日后,皇后自尽于紫微宫中。妃嫔自戕本是大罪,但齐询念在自己也有责任,便秘不发丧,准备等程家的案子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行处置。
没过多久,齐谌联合镇国公、通阳侯等开国功臣在朝堂上公然向他发难,要求皇后现身辟谣。
就在群情激愤之时,一个内监走进来,指证齐询暗地里赐死皇后、以她自戕为由定靖国公罪状十八条,准备名正言顺地处死程氏全族。然后,他便触柱而亡,只留下耸然动容的齐询。
后来程家谋反一案也迎来了转折:出首的人自尽前留下一封遗书,宣称陷害程家是受人指使。至于指使者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当年太祖为了嘉奖陪伴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给予他们无上尊荣。这些家族除了可以拥有自己的卫兵,还在袭爵、田地等事务上拥有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权。他们的权势坐大,引起了齐烜的忌惮,但那时他也没敢贸然出手对付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齐询用此下作手段向开国功臣集体宣战,引起了他们的愤怒。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齐谌带人攻进了皇宫,逼迫齐询退位。
齐询自缢于金銮殿中央时那狰狞的面孔终于把令仪从梦中惊醒。
原来齐询没有抄斩程家?明明她是被赐死的,为什么齐询以为她是自尽的?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她正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忽然空中一声炸响,又传来一个噩耗。
“你马上要及笄了,为父替你寻了一门亲事,就是嫁给严尚书做妾。”阮致修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告诉令仪,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离谱。
“你们不是说事成之后,会护我周全吗?”
令仪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和这群无耻之徒谈承诺,完全是枉费心机,他们利用完她,就该卸磨杀驴了。只是她想不通,阮致修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至于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顾吧?
“严尚书会对你好的,自从你玩弄三殿下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也只有他肯娶你这样声名狼藉的女子了。”阮致修垂下头,一副极为挫败的样子。
“我要见吴秋影!我要见齐谌!”令仪冲出房门,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就是无法找到吴秋影半个人影。
“令昭今日出发,她去送人了。就算她回来,也改变不了这个现实。”阮致修幽灵般跟在她身后,语气淡然。
“你们早就打定主意要牺牲我,为什么还要用我母亲来威胁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如果心再狠一点就更好了。如果你铁了心不管柳氏,又有什么奈何得了你?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三殿下,他也不至于这么惨。说到底,还是要怪你自己。”阮致修依然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眼中射出灼热怒火的女儿。
令仪心中一片苍凉:“你难道没有爱过柳氏吗?她为你生儿育女,你就是这样顾惜她的吗?”
阮致修皱眉道:“她为我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应当的吗?如果没有我,她早就在教坊司里发烂发臭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有些人明明没有多少权力,也要利用自己仅有的一点职权摆布比他们更无力的人,以此炫示他们的威势。
在令仪死灰一般沉寂的心中,闪烁起愈加耀眼的仇恨之火。她还要继续战斗,要让这些人全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她才会罢休。
此后的几天,阮致修一直把她锁在房里,不让她出门,连饭菜都是慧舟去厨房取来送给她的。
柳氏来看了她几回,隔着门扇安慰她自己会想办法,但令仪知道那仅仅是安慰而已。慧舟几次想出府找渊柔帮忙,都被护院挡了下来。
“你去告诉父亲,我愿意嫁。但是在出嫁之前,阮家必须要风风光光地为我举行及笄礼。”令仪吩咐慧舟,心里有了主意。
阮致修闻言一哂:“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三殿下前车之鉴,叫人不得不防备。”
令仪碰了壁,又转过去求吴秋影:“阮家为一个庶女举行及笄礼,嫁到严家也风光。不论我以后闹得多厉害,也是我自己不识好歹,与厚待我的阮家无尤,不会影响弟弟妹妹的前程。”
吴秋影心动了一瞬间,和阮致修叽叽咕咕到了深夜,才答应了她的请求。
如果令仪答应不会再闹了,那是弥天大谎;但她承诺就算她出阁后丢了人,也与阮家毫无关联,这才正中夫妻二人下怀。
令仪的好姐妹并不多,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写好了邀请信。吴秋影仔细查看了笺纸,看不出任何异状,才让小厮出门送信。
阮致修听说令仪要请渊柔当赞者,心里打了个突;在小厮回来通报渊柔拒绝了邀请时,那块大石登时落了地。
“程小姐说,她会想办法不来的。”
阮致修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满面愁云惨雾的令仪,疑心其中有诈。但既然人都不来,又何足虑?
令仪回到房中,眉间忧愁褪去,一抹希望的笑意浮了上来。
渊柔说会想办法,那她就选择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