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烜闻言甚感欣慰,拍着皇后的手安抚道:“湄儿,以前是朕错怪了你。朕和姝儿欠你的,以后都会偿还给你的。”
皇后似乎并不因他提到了逝去的那个女人而生气,脸上慈爱的笑容始终未变。
齐询就这样在紫微宫无忧无虑地长大了,陪伴他成长的除了齐谌的嫉恨,还有人们对皇后贤德大度的交口称赞,齐烜也认为世上不会有比皇后更善解人意的妻子了。实际上似乎也是如此,因为皇后不仅从未苛待过齐询,他的吃穿用度反而都比齐谌要好上一头。
如果不是齐询5岁那年误入明华宫,也许日子会一直如流水般平淡地过去。
贵妃薨逝后,皇上为了留个地方怀念她,保留了明华宫的宫女内监,各项支出照给不误。几年来,掌事宫女舒颜带着众人把整座宫殿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到贵妃忌辰,皇上回明华宫闲坐怀想当年的时候,宫里香气如故,衣柜里还挂着贵妃的故衣,让人以为她从未走远。
那天齐谌和他为争夺皇后的宠爱而大吵一架,一句“你是外面野女人生的孩子”狠狠刺痛了齐询幼小的心灵。也许是为了证明他在皇后心里的位置,小小的齐询想出了离家出走的昏招,从东边的紫微宫跑到了西边的明华宫。
已到了掌灯时分,昏暗的角落里似有怪物伺机而动。他肠子都悔青了,吓得敲开了明华宫的宫门,想找个大人领他回去。
舒颜一见是他,登时喜动颜色,对他嘘寒问暖。彼时他并不认识舒颜,只是觉得这个姑姑甚是和蔼可亲,还给他点心吃。
“母后不让我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听到齐询奶声奶气的回答,舒颜笑容顿歇,强留他坐了一会儿,无奈送他回了紫微宫。
他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一向慈爱的母后因何大动肝火,指着鼻子骂他:“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么着急去找你娘,为什么还要回来!”
那时他还没心没肺地想,也许第二天母后就会消气了。但那之后,皇后变本加厉的责骂破灭了他的希望。
一定是他做错了,因为母后还会在父皇面前为他求情,说他“只是太顽劣,需要好好管教”。
但是所谓的“管教”,是因为他和齐谌吵嘴,让他在雨里跪几个时辰;是他在背书上赢了齐谌,却要抄书到深夜;是他和齐谌打架,宫女一巴掌扇得他口鼻流血,而皇后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气不过,当众顶撞皇后,指责她“外作贤良,内则虐他至深”。气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皇上大发雷霆,把他扔到教养皇子公主的祈仁宫自生自灭,连最下等的宫女都可以打骂他。
若不是后来舒颜向皇上自请搬入祈仁宫照顾他,他可能真的会死在那里。
从舒颜口中,他终于得知了当年那场争端的内情,也明白了皇后厌弃自己的理由。想起曾经追逐着皇后的凤辇哭喊“母后,您不要我了吗”的可怜场景,他只觉自己可笑。
“走快一点。”皇后怒声呵斥抬着凤辇的侍从,那流露出刻骨仇恨的目光至今仍会刺痛他的心。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已不适合和弟妹挤在狭小的祈仁殿居住。齐烜格外开恩,许他搬回明华宫。只是以后,齐烜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齐询在那里又度过了一段安宁祥和的日子,但舒颜的离去提醒他,如果不站在顶峰,他连最亲密的人都无法保护。
听闻舒颜被罚服苦役,在新年的爆竹声声中死在卧房的孤衾冷枕上时,他跪在紫微宫前请求收殓她的骸骨,换来的只有骤雨般严厉的申斥。
紫微宫众人行止如常,仿佛眼前根本没有人在哀声求告。他的指甲狠狠嵌入手心,发誓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加诸他身上的痛苦通通奉还。
膝盖上的刺痛仿佛昨日重现,齐询从回忆中醒来,后脑传来的钝痛残忍地提醒他,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噩梦又要上演了。
“不肯搜自己狂为,则待要觅别人破绽。”上元灯节,若不是神灵安排他和令仪停在同一盏走马灯前,异口同声地说出灯谜的谜底,他们此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交集。
那夜,灯火璀璨如天上星子落入凡尘,贵女身上的暗香随风飘散,他的目光为灯火阑珊处的佳人停留了一瞬。
他拱手让灯,令仪却转身就走,不肯接受他施舍的好意。
次日,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她是令史阮致修的庶女,命人把灯送到阮家。到了晚上,那盏灯却还是原封不动地待在门口。
区区一个小官庶女,竟敢对他那样傲慢,看来她母亲大有来头。
再一打听,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慢慢成形。
当年柳氏揣摩齐烜的心意,力挺林静姝为太子妃,遭到了皇后娘家苏氏一族的记恨。齐烜即位后,柳氏因言获罪,家产抄没,全族女眷皆被贬入教坊司供人取乐。原来令仪,就是柳氏的女儿。
如果不是因为家族站错队,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可是柳氏获罪,亦有皇后族人陷害的成分,他不能放过任何扳倒苏家的机会。
凭仰慕令仪才华的借口,齐询成功得到了阮令史的首肯,每日可以上门找她谈论诗词歌赋。借此机会,他偷偷向柳氏母女旁敲侧击,询问当年那桩案子的始末。
但令他失望的是,母女二人对那件事一无所知。在令仪堪比责备的目光下,他的心一寸寸冷却。
她奉父命逢场作戏,他又何尝不是?
通过这个远近闻名的才女,他结交了好些京城名流,借以刺探各种秘而不宣的消息,为对付皇后作准备。可是除此之外,他对令仪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为了让暗中窥伺的那些眼睛放过他身边的人,他早就戴上了厚厚的假面,成了人们眼中的登徒子。可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甚至比旁人更想得到爱。令仪对他来说就像画上的美人,似千年寒冰,捂不热,他也没兴趣去捂。
不知何时,这个美人忽然有了灵魂,会笑会动,会认真地听他说话,会撒娇,会和他吵架,会吊他的胃口,会保守他的秘密,会...暗地里捅他刀子。
他默默祈求上苍,刚刚赐予他一个如此完美的理想知己,不要这么快就夺走她。
但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三殿下,皇上派人来催过好几次了。”玉衡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情况对您很不利。”
齐询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入上书房,大脑一片空白地下跪请安,下意识地接住了齐烜扔过来的审讯记录。明明上面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它们连在一起想表达什么,他就是无法定神去思考。
“犯人开始供述是四殿下主使,后来大理寺卿在犯人身上搜出来这个。”
齐询的目光渐渐聚焦在眼前的对钗上,惊疑不定地望向跪在他身侧的令仪。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地面,一眼也没有看他。
“犯人坦白是三殿下指使他们陷害四殿下,证物是三殿下落在现场的对钗。”
“你身上带着姝儿的遗物,却去做这样的勾当,面对她的在天之灵难道不会心中有愧吗?”齐烜的声音没有愤怒的情绪,唯余失望和疲惫。
齐询全身如堕冰窟中,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期待在上面看到羞愧抑或是受人胁迫的为难,但终于还是失望地扭过头去。他张口欲言,嗫嚅良久,只付之以凄凉的一笑。
室中众人随之将目光投在令仪身上,只见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臣女苦三殿下久矣,您如今还想把责任推到臣女身上吗?臣女从前所受胁迫,如今到底分明了。”
她站起身,扑向一边的廊柱,被齐谌及时挡住。
“你还有什么话说?”齐烜揉着眉心,语气沉痛地训斥,“难怪人家不愿嫁你,原来你一直在逼迫她。”
“我说再多,你会相信我?你这样对我,难道就对得起我母妃在天之灵么?你的失败,凭什么全都算在我身上!你根本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所遭受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你!”
齐询连珠炮般向父亲发泄着满腹委屈,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无所顾忌。
“逆子!”齐烜气得浑身发抖,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皇后虚拦了拦,他便顺势停下,“三皇子齐询,大逆不道,藐视君上,不孝于父母,不悌于兄弟。着杖一百,禁足三月,罚俸半年,抄《法华经》一百遍,守着贵妃给朕好好反省!”
齐谌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就这样?他还以为皇帝会赐死齐询呢,看来他还是不够狠毒。
令仪听着齐询受刑时的呜咽,心中殊无快慰之意。她忽然觉得心底阵阵空虚,齐询是没有争夺皇位的希望了,但留下的是一个比齐询要凶狠百倍的敌人。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算计的开始。
如果重生就是永无休止的争斗,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齐询受刑结束后,令仪获准见他一面。她心下了然,皇后是想给他最后一击,期盼他能在心痛下自戕,省得脏了齐谌的手。
齐询趴在那张她躺过的床上,扭过了脸不看她。
“很疼吧。”
“别假惺惺的了,你想说什么就说,然后赶紧滚!”齐询一用力,伤口剧烈作痛,血丝渗出裤子,看上去甚是可怖。
“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想告诉你,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满门抄斩比这更痛!在宅子里等一个男人等了二十年,又被心爱的他赐毒,临死他还要诬陷我与人私通,更是痛上加痛!”
齐询震惊地看着她认真的泪容:“你在说些什么?简直是失心疯了!”
“我是疯了,可是那都是被你逼的!一切重新来过,但是痛苦没有消失!而且如果我不先下手为强,这些事以后都会发生。”
齐询越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索性不再争辩。
“这就是你骗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