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及此,齐询往令仪身边靠了靠:“好冷。”
令仪听到他这句没头没尾的抱怨,抬头向城楼上一望,心里明白了几分。
贵妃生辰,如果皇帝对他们爱情的结晶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顾惜,都不会对齐询这样不闻不问。
可现实就是齐烜连表面功夫都不稀罕做一下。
她拥着齐询从街头走到巷尾,表面上言笑晏晏,内心却满是对齐谌今夜会想出什么毒计陷害齐询的惊疑和惶恐。他明知今日是贵妃生辰,也要利用齐询的哀思让兄长品尝到比吃苍蝇还恶心的感觉,其狠毒让她自叹弗如。
令仪长长叹了口气:她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就算为了复仇,也有很多顾忌。她就是太有底线了,比起恨齐询,她还有更重要的原则要坚守。
正默默思索着,齐询忽地拉了拉她的衣襟,一辆似锦绣堆成的马车停在二人面前。从七香车上缓步走下一位雪肤花貌的华服少女,站在打着响鼻的高头骏马旁边,向着二人微一颔首:“你们好。”
见前世冤家于繁华之地再聚首,令仪眸中闪动着讥讽的光,斜了齐询一眼。他疑惑的目光提醒了令仪,这时他还不认得渊柔。
“这是靖国公千金。这是三殿下。”令仪连忙做了引见。
渊柔向齐询屈膝一礼,齐询亦还礼,没话找话地问:“程小姐是怎么认识拙荆的呢?”
令仪闻言羞红了脸,追着齐询又怕又打:“谁是你‘拙荆’?给你一爆栗!”
渊柔掩唇轻笑:“我们是不打不相识。”
渊柔现身后,齐询自愿走在二人身前,为她们阻挡迎面而来的人流。趁齐询不注意,渊柔偷偷在令仪耳边戏谑:“你们进展倒快。”
令仪嘲笑她:“你和他难道没进行到这一步?”
“都是虚情假意,还能进行到哪一步?”
令仪不相信两个年华正好的少年少女日日相对,竟生不出一丝情分:“你们真对彼此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们不是一路人。”渊柔的目光穿过记忆的迷宫,回望前世种种爱恨,明明不过几年的工夫,却实实在在与那时的自己相隔了一世,“在阮家吃惯了粗茶淡饭,他邀我出来吃鸿宾楼的宴席我已是欢喜无限。但是吃到一半他就大发雷霆,把小二叫来一顿骂。”
令仪挑眉:“因为厨子少放了半勺酱油。”
渊柔点头:“为了半勺酱油就如此动怒,我实在对他爱不起来。他天天跟我埋怨皇上不疼他,但是宫里也没亏了他的,锦衣玉食供养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我父亲不疼我,我也没用过好东西,谁来心疼我的辛苦?”
令仪咂着嘴,好像在回味当日鸿宾楼菜式的味道:“鸿宾楼的菜不好吃,还没我家的厨子做得好。”
虽然吃了这么久阮家的饭,令仪的舌头还没退化到品不出好味道的地步。她正为自己好歹保留了前世的某种东西而欣慰时,耳边悠悠传来一声叹:“世上没有比我娘做的奶香红糖开花馒头还要好吃的东西。”
令仪连声应和:“柳氏这一手厨艺确实不错。”
渊柔失望地摇头:“算了,你也不懂。”
食物不仅是一种味道,还有勾起的无限回忆和背后蕴藏的情感。对于令仪来说,那只是一道普通的菜品;但在渊柔眼中,那是儿时饥肠辘辘时翘首以盼的珍馐,也是以后再也尝不到的美味。
令仪见渊柔郁郁寡欢,也就不再与她搭话。
她的心里冒出比方才还要强烈的恨意:“虽然你总说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偏偏记了你一辈子,有事没事就翻旧账让我难堪,婚后更是一下都没碰过我。他一直冷落我不说,还害死我全家,临死还要污蔑我和老四有私。”
“不可能,其中必有误会。”渊柔惊讶的神情越发让她觉得自己好可怜。
她明明已经心软了,齐询怎么总能在不经意间唤起她的仇恨呢?原本的不忍瞬即烟消云散,她死死地盯着齐询的背影,巴不得齐谌早点下手。
空气中忽然爆发出几声尖啸,巨响过后,街上窜起丛丛火树银花。天空中绽放着如金银丝线绣成的绚烂烟花,照亮了地上每一处黑暗的角落。百姓正啧啧惊叹于烟花稍纵即逝的美丽,忽听呼喊声四起,从各条巷子中钻出无数衣衫褴褛的暴民,向街上众人扑来。
焰火落尽,地上重归黑暗。危机陡生,人人推挤着向坐落于四面八方的家逃去,有些人在人群中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丧生于众人踩踏之下。齐询大惊失色,保护令仪和渊柔向城楼方向撤退。
“哥哥!”渊柔一边大声地呼唤程远扬,一边跟着令仪向街旁房屋的檐下躲藏。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三人几次被发狂的人群冲散,都在齐询的指引下重新聚拢。实在无法,他解下腰带命二人扯住,伺机找寻脱身之法。
更可怕的是,那群暴民一旦抓住了落后的百姓,就会把他们拉到巷子里,奸淫掳掠无所不用其极。
前世的悲惨回忆涌上心头,渊柔顿时失控,紧抱着头蹲在地上,大声喊着:“不要!放开我!”
“快起来,他们会把你踩死的!”令仪用尽全身力气把她拉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渊柔脸上纵横的泪水弄花了远山黛画就的秀眉和颊边胭脂,黑一道红一道的残妆使她整个人显得狰狞又无助。
令仪犹豫了一下,背起她:“抓紧了。”然后跟着齐询向城楼逃生。
见此奇变,那群人早就乘车躲回皇宫去了吧!
齐询冷笑地望着空荡荡的城楼,眸中愤怒如火山喷发:“你又抛弃我!”
令仪听着渊柔在耳边嘤嘤的啜泣,心里疑窦丛生:第一,近日并没有流民入京的传闻,如果这就是齐谌的所谓计划,逃走的刺客所剩无几,这么多人是哪里来的?第二,流民大多是因为衣食无着才会被有心人煽动作乱,不是说‘饱暖思淫*欲’吗?他们为什么会伤害女人?
九门提督闻讯率领京城卫戍军赶来,因怕误伤百姓,他们不敢放箭,便手持刀剑于人群中冲杀。齐询本来想抢几把刀用以自卫,无奈对方连称“武器是一个军人的生命”,他只得顺手从百戏艺人仓皇逃走后留下的摊位上拿了一把剑来防身。
虽然那把剑还是伸缩的,但是勉强可以用了。
程家的护卫也纷纷赶到,程远扬坐在马上引颈眺望,向身后众人大喊:“小姐在那里!”
令仪听到熟悉的声音,牵了牵齐询的衣角,示意他援兵到了。齐询却似是要把满腹委屈发泄在暴民身上,自顾自向前冲杀,根本没注意到令仪在叫他。
不管了。
她咬了咬牙,转身挤过人群向程远扬迎上去。
暴民一见她落单,像是黄鼠狼看到鸡一样两眼冒光地一拥而上,伸出脏兮兮的手抓住她和渊柔的胳膊向两边拉扯。渊柔吓得连声尖叫,声音差点穿透令仪的耳膜。
令仪右臂一拐,正撞在右边那人的胸口;左手一拳,打得左边那人连退几步;向后一腿,踢中身后那人的要害。实在施展不开,她就转着圈把渊柔刺耳的叫声当武器。
程远扬坐在马上疾奔而前,砍瓜切菜般劈倒了几个暴民,然后伸手一拉,渊柔身子飞起,稳稳落在马背上。
渊柔泪容立即被痛苦的表情代替,程远扬着急地问:“怎么了?”
“你一拉,我胳膊脱臼了。”程远扬伸手替妹妹接好骨头,仔细查看她身上并无伤痕,才想起正在和暴民搏斗的令仪。
他几剑帮令仪击退了敌人,嘱咐她:“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马车很快就到,这匹马上没有位置了。”说完便把她托付给卫兵,拨转马头,准备回靖国公府。
“别抛下她一个人。”渊柔拉了拉哥哥的衣服,语气坚定,“挤一挤。”
热泪涌上令仪的眼眶,她含笑回答:“谢谢你,我还有事要做呢。”言罢,她转身奔向还在奋力作战的齐询。
渊柔的不计前嫌给了她很大的力量,片刻工夫她就回到了齐询身边。齐询杀得眼红,半晌才反应过来令仪已不在身后,惊得全身冒汗。
他望着程氏兄妹远去的背影,狂喜冲散了逼人的戾气:“我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不会的。”令仪和他并肩作战,冲到了安全地带。
卫兵杀退了暴民,暴民向隐蔽处逃窜,百姓只顾逃命,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注意不到躲在一边的两人。
“你变了,不像以前那么柔弱了。你这手功夫是和谁学的?”
“你才发现吗?”令仪心怦怦狂跳,向齐询头上狠狠一劈,对方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地。
她拾起齐询手中的剑,对准他心口,剑尖颤抖,迟疑不下。
“别杀他,把他留给我。”
齐谌言犹在耳,她不屑一顾地想:凭什么?
明明一剑就可以解决的事,她不想再拖了。他醒来之后,他们也会彻底决裂,她留着他也没什么用。
但是最后,她还是把剑收了起来。
在齐谌用柳珠弦要挟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也成了自己的敌人。她要看着她的两个敌人互相争斗,至死方休。
战斗方歇,卫兵留了几个活口,交给大理寺卿连夜提审犯人。
街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百姓呼天抢地地收殓了亲人。因欢乐而相聚在此的人们转眼阴阳两隔,悲伤和愤怒同时抓住了他们。
他们想要一个公道。
两个月连续出现此种危机,齐烜亦焦头烂额,仿佛回到了齐询刚出生的年岁。齐烜刚为齐询出生大赦天下,邸报就雪花般飞入京城。贵妃血崩而亡,各地灾害频仍,新朝刚立二代,就传出了“新朝不仁,上天降罚”的流言。
创业不易,守业更难。他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若不是皇后动用家族的力量帮他度过难关,陪在他身边鼓励他,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在皇后带头施粥安抚流民,皇后亲弟赈灾立功的时候,齐询尚在襁褓之中,还只会盯着帐顶吐泡泡。
“都是因为你!”齐烜看齐询踢着肉嘟嘟的小腿儿不安分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想找个高位嫔妃好生教养他,看来也不用了。
皇后抚着丈夫的后背,笑着安慰他:“稚子何辜,皇上把他交给臣妾抚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