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
“老师。”
坐在角落里的少女抬起她惨白的脸,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黑色围裙和手套被甩在一边,她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却在袖子上留下了几道紧张的肮脏指痕。
“你擅自进行了实验。我明明警告过你。”桌上浓稠的血泊岌岌可危地悬在边沿,上面的尸体已经僵硬,“我的理论还是假说,现阶段不能确定结晶会对患病野兽产生什么影响,如果它变异后挣脱束缚你该怎么办?”
少女嗫嚅了一下,目光只在来人走入地下室时聚焦了片刻,失神的模样说明她此刻没有在听。她盯着桌上那具毛色肮脏的野狗尸体,仿佛那东西比她恼火的老师还要令人动摇。
“格雷,给我看你的记录。”
少女缓了一会儿才看向她:“老师,我……它……我没有记录。”
“变异过程如何?”野狗的身躯的确发生了一点改变,但不过是指甲尖锐了一些,肌肉膨胀了一些。格雷没有缝合创口,大概是实验体在那之前就死了,翻开血肉能看见那块被费心打磨、切作小块的灰色结晶与血管黏连的模样。
她好几次提起气,却又好像没有力气说话一般闭上嘴巴。
“病变部分好像没有变化,可能是实验体死亡的缘故,下次试试**实验吧。”
听到这句话,坐在角落里的少女才如僵尸一般动了一下,她话中夹杂着泣音:“老师,我不是……我只是想救它。”
“你给它起了什么名字?松果?你已尽力。那不过是条患病的野狗,没有你它也会死在路边——它还试图攻击过你。”这番话并没有让少女心情好转,她的脸色甚至更加苍白,“还是说你害怕尸体?”
被老师捧起脸的少女目光怯懦地闪烁了一下,但她眼中却并没有多少恐惧。“……你第一次杀生,嗯?格雷?”
“每一天都有更多人死于疫病,我们没有多少能留给你伤春悲秋的时间了。”
温热的手抚上额头的触感惊醒了米斯缇,她头脑还有些混沌,却已经下意识地朝身后挪去,带着一丝迷离的警觉目光只看到了提着水袋的芙罗拉。
湿润晨雾笼罩下的森林散发着一些诡异,少女发觉自己已经不在昨夜睡着的大石边,猎人将睡梦中的她移到了远处的树下。
昨夜的一切好像一场惊悚的梦,回忆起来米斯缇还是觉得一阵反胃。
米斯缇紧张地接过芙罗拉递过来的水,今日脑袋格外的沉重,她将毯子往上拉了下,无力地歪头靠在树干上。
“您好像发烧了。”芙罗拉清理火堆,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我们可以再在这里停留一天,我去找些药草做副药剂给您。”
米斯缇的体温升得很快,奇怪的是芙罗拉粗粗量了几次,温度却都不是很高。
那伙盗匪的尸体还陈置在先前扎营的地方,米斯缇巴不得立刻离开这座森林。况且猎人去采草药意味着她会离开自己很远,米斯缇紧紧地抿着唇,无精打采的少女拖着疲惫的身躯,披上斗篷,抱着毯子乖乖地走到了战马边上。
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谋划着悄悄溜走,眼下却好像离不开芙罗拉似的,格外乖巧。
她一只手勾着毯子,抬起腿艰难地踩上马镫,但身体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视野一阵飘忽。
一双手抚上了她的腰,米斯缇打了个颤,被芙罗拉推着坐上马背,猎人随后也翻身上马。
一只手忽然抚上米斯缇的额头,轻轻一按让她朝后靠在自己肩上,芙罗拉双臂环绕着她拉紧缰绳,掉头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猎人的怀抱很温暖,让她眼皮直打架,脑袋点了点又昏睡过去,然而山路陡峭崎岖,不过一会儿她又被颠得醒了过来。
金鬃战马迈着小心的步子穿过密林小径,前面林木稀疏些,阳光成束地透下来,约莫再走一段路就是有人修缮的大道了。
米斯缇扯起兜帽将自己整个脑袋都盖住,双手也藏入了斗篷中。
“您饿了吗?再走一段路,进了角塔城我们就停下来吃东西。”
米斯缇自昨夜起便感到饥饿难耐,但又没有食欲,她想起昨晚尝到的鲜血的味道,喉中突然一阵干渴。
仿佛昨日重现,她又嗅到了微弱的血腥气。
并非错觉,气味来自于身后的芙罗拉。在微弱的柠檬甜香与干净的肥皂味中间,夹杂着一点点血气。
“……你受伤了吗?”
雇主突然的问话让芙罗拉有些奇怪,那些未曾经过训练,只会凭借一身蛮力胡乱挥剑的草包对她没有一点威胁,但昨夜突然间像那般活动身体,却让她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旧伤。”芙罗拉目视前方,夹着马腹让马匹小跑着前进。
从两人相遇至今,米斯缇都不曾察觉她左臂行动的迟缓,现在又怎么会知道她身上有伤?
两人都没再说话,猎人目视前方,少女则将整张脸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中,注视着逐渐平缓开阔的山道。
临近山脚的道路是国王大道的一部分,沿路都有人管理是以平整宽阔许多。
两人从山中密林一路行至山脚,花了整整半日。下山路上偶尔能窥见的角塔江在城门前奔腾而过,米斯缇还能看到凡勃仑家族的绿石堡伫立桥头,被成群的民居包围。
角塔城……超乎她想象的大。
杜伊斯大陆上大多数的城市都依附于贵族的城堡,但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领地中绝大部分人都还是靠土地为生的农民,除了港口或贸易重镇之外,很少有城市能发展得这么大。
绿石堡依佛伦山脉与角塔江而建,是上下几百里唯一能渡河前往王国西面的地方,此地领主为凡勃仑家族。
先祖修建的渡河大桥是凡勃仑家族的生财之法,他们在数次战争中利用渡口要道得了不少好处,这才有了如今的身家。
方才山路上透过密集树叶的一窥,应该只是米斯缇的错觉吧,这个依仗河流的小家族所统辖的城市,怎么可能比西方港口还要繁荣呢?
据说凡勃仑侯爵一家住在桥上塔楼中,石桥中只有最底层一条窄路可供两马并骑,且上方每一米便留出一个杀人洞供箭矢穿过,地面倾斜,以便屠杀过后通道里的污血能流入河中。
穿过河岸平原时,米斯缇便察觉到了不对。
远处石桥上方塔楼以河岸特殊含矿石料为顶,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特殊的光芒,因此得名绿石堡。
……如果绿石堡在这里,那对岸城市中的高大城堡是什么?
相比起北岸城市民居绵延的繁华,南岸零星农家称得上荒凉,芙罗拉对此视若无睹,米斯缇却有些惊讶地四处张望。
走到石桥通路下,米斯缇才发觉这座通河大桥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多了,与之前听说的传闻也相去甚远。
传说中的杀人箭楼的确存在,但石桥整体比米斯缇听说的要大上两倍不止,宽阔的桥面至少能供两辆四驾马车并行,远远的还能看见另一端设置的路障与全副武装的巡逻骑士。
身后的芙罗拉挪动了一下,米斯缇看到她将身上的猎人徽记摘下,一勒缰绳,在离石桥关卡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
“请您稍等。”
角塔城戒严了,出了什么事?
芙罗拉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桥这边驻扎的士兵。
米斯缇头痛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没有芙罗拉给她做靠背支撑差点脑袋一歪从马上掉下来。
她抓着马鬃,远远地看猎人与那卫兵交谈了片刻。
城市、居民、领主的城堡,乃至于城防都主要集中在对面,南岸只有几个零碎的穿着轻皮甲的哨兵驻守在桥前……大桥南端有个装置能将连接的木板快速收回,使角塔江成了南面的护城河。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凡勃仑侯爵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作为控制战略要道的边境贵族,他们与西边的封君罗丝公爵联系反倒不紧密。
怪异的一切让米斯缇忍不住烦躁,她刚想下马,却被与守卫交谈完毕的芙罗拉制止了:“红塔发布了戒严令,整个献地都对外封锁了不许任何人进出。”
红塔又是什么?米斯缇将唇抿得发白,良久才开口:“凡勃仑大人认识我,我想他应该愿意通融。”
牵着马的猎人也皱眉沉思,听到她的话忍不住抬起头,内敛的表情几度变化。
“怎么了?”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芙罗拉只是看着她,好像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终于带上一点惊异与探究。
“小姐,‘凡勃仑大人’是谁?”
南岸的几户农家似乎也染上了西境人内向神秘的毛病,没人愿意在此时收留两个奇怪的旅人,更别提其中一个还一脸病样。
两人无奈只好在靠近山间水流的地方扎了营,准备吃个饭之后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又是一片靠水的小树林,米斯缇发誓回家之后她再也不要靠近这样的地方了,但有高大茂密的树荫遮挡阳光确实比较舒服。
这段时间太阳特别晒人,在阳光下多待一会儿她的皮肤就会发红发痒。
芙罗拉生了一堆火,让雇主坐在火堆边休息,自己则从马背上抽出短弓,她刚才看到了兔子。
罗丝小姐蔫蔫地坐在火堆旁,她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盯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凡勃仑……凡勃仑……芙罗拉皱起眉,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一点印象转瞬即逝。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毋庸置疑。芙罗拉越想越觉得奇怪,甚至于怎么都没法从脑中揪出关联让她更加烦躁,下意识地想去咬指甲。
她又开始急躁了。
芙罗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手指在弓上轻轻敲击着,慢悠悠地搜寻着猎物的踪迹。
在很遥远的过去,索洛恩王朝的西努斯二世将大陆西面的土地献给西大陆的掠夺者,政治势力几经更迭,但献地却大体完整,旧王朝时代是罗丝家族的封地,现今则是绯红之塔的辖地。
视线内林地单调的颜色突然变化了一下,芙罗拉从腰上的箭筒抽出一支箭,缓缓地拉弓。
她是个很安静的猎人,无论是拉弓搭箭还是抽刀出手,轻易不会发出声响。她曾经追踪一个吸血鬼从金塔到北地,五感敏锐的猎物却始终难以察觉她的正确方位,芙罗拉最后用一支镀银的箭解决了他。
如有必要,她可以等待很长时间,直到猎物露出马脚。
罗丝小姐……至少与眼前的兔子相比她还算敏锐。
芙罗拉走过去捡起被她一箭穿喉的猎物,余光却扫到远处在阳光下折射出淡绿色漂亮光泽的塔楼顶部。
君临绯红之塔的贤者神秘的不似真人,但诸多有据可查的传闻却使其成为最像活人而非政治宣传偶像的几位传说人物之一。
如史书所载,献地因饱受瘟疫摧残而并未参与到颠覆王朝的战争中,传说这位贤者阁下便是凭借治愈瘟疫的医术被推举为献地的领袖,最后参与了辖地划分。
而作为一名医者,红塔贤者展现出的铁腕却完全超人意料。或许是西方贵族都受其恩惠,在其统治下表现出了惊人的忠诚,少数不为所动者最终下场都不太好。
角塔城的凡勃仑侯爵曾三次拒绝向其投诚,作为回报,贤者派遣离角塔城最近的罗丝公爵率军前往,阵前斩首侯爵寄养在罗丝家的两个孙子——包括亚莉珊·罗丝小姐的未婚夫——并用投石车将尸体丢回绿石堡中。
升起白旗的城堡最终还是坠入江水中,凡勃仑家族就此从献地抹去。绿石堡被砸得支离破碎,坠落的石料和人的尸体堵塞了角塔江。
此处的跨江大桥是在废墟的基础上重新建造的,没了摇摆不定的领主,角塔城也逐渐成为了绯红之塔统帅堡垒的先遣阵地。
而这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了。
“罗丝小姐。”芙罗拉带着猎物回来,“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少女虚弱地回应。
“干粮和赤烟一起丢了,我得去找那几户农民换点吃的,您再等一会儿。”她用宽大的叶片垫在兔子的尸体下面,“我很快就回来。”
她很快就回来。
芙罗拉很喜欢说这句话,她说话总是平静又笃定,好像这辈子从没撒过谎似的,所以米斯缇每次都很轻易地相信她。
米斯缇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午的阳光透下来时她才如梦方醒地挪了下位置,将兜帽又往身前拉了拉。
战马不安地嘶鸣了一声,米斯缇突然睁大眼睛,对马上的猎人喊道:“怀特小姐,今年是……”
“今天是白塔落成后第691年,9月7日。”还未等她说完,芙罗拉调转马头随口答道,风将她的回答带给米斯缇。
白塔落成后第691年?
米斯缇缓缓抱住自己的脑袋,她实在听不懂什么红塔白塔,搜遍大脑也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土话代称。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只离家两个月,今年是征服208年,开春时维德蒙安城还举行了盛大的越冬比武大会,凡勃仑侯爵的长孙诺顿·凡勃仑爵士将塔夫堡垒的培克男爵打落马下,赢得了长/枪比武的冠军,并将桂冠献给了她。
她曾亲手将丝巾系在诺顿爵士的枪上。
记忆中的人声鼎沸刹那间化为烟灰,米斯缇抽着气哽咽了一下。
今年是征服208年,明年维德蒙安将会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婚礼,她会与好友一同成婚,即便未婚夫强差人意,但那是她作为家族一份子应尽的义务。
今年是征服208年……
“呕,咳咳。”米斯缇喘息着干呕起来,她慌张地揪紧了衣襟,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她饿了,饿得腹腔里好像缠成了一团,饿得胃颤抖着翻了起来,饿得头晕眼花不知东西南北。
而食物就在眼前。
少女发着抖跪在地上,捧起还沾着尘土的兔子,扒开毛发将嘴贴在它喉咙的伤口上啜饮着鲜血。
鼻腔与口中尝到血腥与兽臭味,米斯缇安静地流着泪,良久她才浑身发麻地将兔尸抛开,干呕着咳嗽起来,舌苔上残留的血气让她持续分泌唾液,样貌出尘的少女如一头饥饿狼狈的野兽,发出怪异的粗喘。
米斯缇看了眼自己双手的兔血,用力吸了下鼻子,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到小河旁跪了下来。
她将沾染鲜血的绷带拆了,看向平静水面倒映出的怪物。
此处本该是一位纤弱的贵女,若非父亲一直将她藏在家中,定会有吟游诗人将她的美貌传到王都,然而水波映照的却是一个发髻散乱面容枯槁的女子,泪痕与血渍印在脸上,她喘息时看到自己过分尖锐的犬齿。
米斯缇呆愣地看了一会儿,快速捧起清水洗去脸上的痕迹,漱口吐掉嘴里的腥味。
在血腥味的遮掩下,米斯缇并未发觉一双浅色的眸子正远远地窥伺着自己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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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离家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