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罗拉捻着沾了溪水的手帕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冰凉的触感让米斯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而在那寒意之下,芙罗拉的手指却异常滚烫。
她依偎在女猎人怀中,能听见对方平稳的心跳声,这大概是这个狼狈的夜里唯一让人安心的声响了。米斯缇难得无暇计较礼仪,紧紧地攥着芙罗拉的领巾,不想让她离开。
“没溅到眼睛里吧?”
米斯缇轻轻摇了下头。
蓝眼低落地垂着,在芙罗拉抬起她的下巴时二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呆然的少女望着猎人浅色的眼珠陡然打了个寒战,米斯缇下意识地捏了下衣襟,却发现衣服已经污血毁得差不多了。
芙罗拉捋了一把她的头发,不出意料少女的灰发已经因浓稠的血液而结条,她扯了扯米斯缇脏污的衬衣:“溪水很干净,您在这清洗一下,我替您拿衣服来。”
“不要走!”
米斯缇的声音尖锐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但还是执拗地抓着芙罗拉。
她怕黑,非常怕。两人轮流守夜的时候她都会小心保证火光不灭,如无必要也绝不会离猎人太远,方才趁夜逃走更是做了一整天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还没走出营地就遇到了危险。
一想到芙罗拉要将自己丢在幽静黑暗的水边,米斯缇手脚又一阵发软:“求求你……”
芙罗拉看着还在应激的少女,米斯缇的呼吸声在发抖,哀求的蓝眸又可怜地泛出水光。罗丝小姐真的有一副好皮相,不知她自己发觉没有。
“我会很快回来。”
意识到自己抬手就快摸到少女的脸,芙罗拉迅速收回手。她将外套脱下来铺在靠近水边的沙土上让少女坐在上面,把手帕塞给米斯缇。
“等一下——”
安全感的来源没入黑暗的树林间,少女的呼唤声堵在了喉咙里。
米斯缇被水边湿冷的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将猎人的外套披在了脑袋上,用它裹住自己,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林中突然传来陌生的野兽吼叫声,隐约能听见马匹嘶鸣声,水边草丛摇动,仿佛有什么从阴暗的水中爬向她,米斯缇如同失去了本能一般艰难地抽着气,鼻腔中是难以消除的血腥味,发热的耳朵里全是尖锐的嗡鸣。
手掌的伤痕被她攥得生疼,血污已经干涸,米斯缇却反反复复地想起刚才切开那个男人喉咙的触感。
猎人时常打磨她的飞刀,锋利的刀刃撕开人的咽喉时没给米斯缇什么实感,她感觉到男人挣扎了一下,好像要撑起身子逃走,惊慌中她本能地一拧刀柄——
我杀了人。
颠沛流离两个月之后又遇上这种事,都是因为她没有听从父亲的话做个乖孩子,这是她反抗父亲的惩罚。
米斯缇一阵窒息,流浪生活无比折磨,但想起回家之后将要面对父亲的责罚,她还是忍不住发憷。
“您怎么了?”
芙罗拉轻轻地摇晃蜷成一团发出啜泣声的雇主。
米斯缇抬起头,看到月光从云层后散出,如绸缎一般倾覆在猎人淡金色的发上,眼圈红红的少女有点难堪地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赤烟被惊跑了,夜里找不到它,您只能先穿我的衣服了。”芙罗拉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毛巾,让她清洗身子,“先清理一下有伤的地方,我给您上药。”
米斯缇愣了一下,虽然那匹马脾气不好,骑在她背上没少让米斯缇担惊受怕,但毕竟也亲手喂养了好几天,心好像皱了一块似的难受。
山路崎岖,赤烟匆忙逃跑,不知道会不会受伤?要是遇到山中猛兽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她的大多数行李都还在赤烟身上。
米斯缇匆忙去摸挂在腰上的小包,上好鞣制鹿皮缝出的腰包只有两掌大,内外都有精细的雕花装饰,牢牢地固定在腰带与大腿绑带上。
装不了什么东西的小包却让米斯缇一下子安心了下来。
见少女好像出壳的乌龟一般从外套下面钻出来,猎人礼貌地转过身。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上,抱着杵臼将行囊中挑出的干药草捣碎,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脱衣的声响,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都怪那帮土匪,不然拴好的马也不会逃走。”
溪水冰凉,万幸只有米斯缇小腿深,不至于太让人害怕。她方踏进去一只脚,听见芙罗拉的话忍不住一激灵,心虚地踢起水花:“是、是啊。”
从前她沐浴时有两个侍女专门服侍,现在她不光没法每日洗澡,还得屈就山中小溪……被下人们知道会惊掉她们的眼珠吧。
几个小时前还避之不及的猎人一下子成了令人安心的存在,米斯缇好几次回头去看她,确认芙罗拉还在原地,她的心跳才开始慢慢平复。
然后她突然觉得很饿。
奇怪的是这还是她离家至今第一次感觉到饥饿。米斯缇吃的从来不多,这段时间来她更是食欲衰退的厉害,今晚的咸肉汤也只喝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她很不适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微弱的香气——食物的香气。身体好像受什么引诱般失去了控制,她将还沾着血污的左臂凑近唇,轻轻地伸出小舌舔了一下。
“罗丝小姐……”
“!”
米斯缇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但口中隐约的血腥味却带着难以忽视的香甜,她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两颊肌肉紧绷起来,慌乱应道:“怎、怎么了?”
“明天穿过角塔江,再走半天就能到维德蒙安。我们的合约是到那里结束还是……”
米斯缇没意识到其中的陷阱,她心脏狂跳,用毛巾狠狠地擦着身上的血污,一开口牙齿都在打架:“当然,我会结清约好的酬劳。”
在王朝时代,王国西面地带在过去大多都曾是罗丝家族的封地,王朝落幕之后也保留了主城维德蒙安,至今仍是西境的豪门望族。
但米斯缇·罗丝最初与芙罗拉约好的目的地却是极西靠海的红角崖。
这个奇妙的冲突使得她真实的名姓越发难以猜测,但显然“罗丝小姐”与罗丝家族的确有些联系。
米斯缇穿上芙罗拉的衬衣,窄瘦的肩撑不起来大了一号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她发觉衬衣的面料比猎人自己平时穿的要新些,也更顺滑一些,不由地多摸了几下。
衬衣闻起来有芙罗拉的味道。
少女下意识地用力嗅了一下,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对她坐在水边大石上的猎人,确定对方没在看才又松了口气。
米斯缇伸手去拿裤子时,芙罗拉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身:“让我看看您的手。”
她说着便端着杵臼里用磨碎的草药做出的简陋药膏走了过来,隔着两米远米斯缇都能闻到不知名药草的奇怪气味。
“等一下,等我穿好了……”
米斯缇红着脸将衬衣下摆往下揪,但芙罗拉已经不由分说地抓过了她的手。
少女遍布伤痕的手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芙罗拉一攥她才感到方才无暇顾及的刺痛。
“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芙罗拉把外套铺在那块扁平的大石上,让衣冠不整也没穿鞋的少女坐在上面,她则单膝跪在地上,轻轻地将药膏涂在米斯缇手上。
“下次我会说的。”
“伤好了之后就不会再磨破了。”
米斯缇得以审视自己眼下依旧细白,却在流浪中积累了茧子和伤疤的手,她若是将这双不成样子的手呈到父亲面前,不知道对方要发多大的火。
米斯缇发觉猎人左眼角有一道很不明显的疤痕,从左眉一直划到颧骨,两人同行七八日,在离得如此近的情况下她才察觉到,出神地盯着它看。
她的视线有点扎人,但却如食草动物一般不会让人感到危险,芙罗拉只是抬了下眼,没有作出反应。
米斯缇·罗丝是个安静的好孩子,会给动物起名,总是小心翼翼地不给别人添麻烦,简直不像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
要是米斯缇的双亲有点感恩之心,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家中反倒能安全可靠地拿到更多酬劳。
“您今年几岁了?”
“……十七岁。”
水珠从她濡湿的发尾滴落,沾湿了芙罗拉的袖口。她捋了下鬓发:“你呢?”
“我比您大十岁。”
米斯缇一下子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那你的……呃丈夫,对你的工作没有意见吗?”
“什么丈夫?”猎人一挑眉,用力地扎起绷带,疼得米斯缇脸都皱在了一起。
米斯缇一怔,二人的反应都理所当然,然而当猎人带着茫然表情抬起头时,那发自真心困惑的表情却突然刺痛了她。她不知道这股羞意是从何而来,完全没法对她解释自己刚才的疑问。
她……很奇怪,自从两个月前她离家以后一切都变得很奇怪。
米斯缇总觉得自己是个刚从遗世孤岛游上文明世界的野人,猎人的一句话便让她局促不安。
而她甚至不知道心里的这股郁闷到底是为了什么。
“失礼了。”芙罗拉轻轻拉起她短裤边沿,米斯缇慌张地想去压裤脚,但看到猎人拿出刀又僵住不敢动弹。
腿间的血泡被猎人眼疾手快地挑掉,那点疼痛与此刻的羞耻相比完全不算什么,米斯缇红着脸朝后缩了两下:“我、我自己涂……”
芙罗拉看了看她缠着绷带的双手,并不搭理米斯缇的反抗,但还是好脾气地让少女把脚踩在她肩上,方便动作。
“我结过两次婚,丈夫都死了,家里有四个孩子要养,所以才出来讨生活。”
“真的吗?”米斯缇大惊。
“当然是假的。”猎人做了个鬼脸,“讲故事是另外的价钱。”
“你要多少?”
芙罗拉笑了:“比护卫的工作要贵不少。”
“嘶……轻一点……”米斯缇皱眉,“定金我就付了你两枚金币,你的经历有那么神秘?”
“可能比不上您。”
猎人的手好热,她骨节粗大,拳峰和手掌都带着厚厚的茧与零碎的伤痕,触感很粗糙,也是她武艺精湛的证明。
黏腻的药膏一阵阵发热,少女的脸也发烫。
“您已经毕业了吗?”猎人突然问。
问句里有个听不懂的词。
见少女不说话,她又追问:“我还不知道红塔的学校是什么样的……你们有学校吗?”
这一句里有两个没听过的词。
“正是资格审查的季节,您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芙罗拉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少女含糊地说:“……我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
浅色的眸子扫了眼有点局促的米斯缇,闭上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芙罗拉终于处理完她腿上的伤,扎好绷带时,米斯缇几乎是弹了起来,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点明显的血色。她匆忙将裤子穿上,举着芙罗拉的外套:“我帮你洗掉吧。”
“您会吗?”
“不会……但是我愿意学。”
这话把芙罗拉逗笑了,她将外套扯回来,摸了摸米斯缇的头:“还有一段时间才天亮,您去睡一会儿吧,可以先用我的毯子。”
她还不困,只是疲惫感已经袭来,这么一说忽然也觉得眼皮有点沉重,但是一想到营地里横陈的尸体还有血肉的臭气便觉得一阵反胃,她又伸手去抓芙罗拉的袖子。
猎人一侧身错开她的手。
芙罗拉吹了声口哨,接着便听林中传来响鼻声,高大的金鬃战马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早已经将营地里的东西收拾好了。
“给。”芙罗拉从马背上扯下毛毯。
米斯缇安静地拿起毯子,厚实的织物里同样带着一点芙罗拉的气味,隐约带着一点果香,是和芙罗拉本人一点都不搭的干净的甜香味。
她裹着毯子在大石旁坐下,靠着它眯起双眼。
对,那是正在清洗衣物的芙罗拉手里拿着的柠檬味肥皂的气味。
米斯缇昏昏沉沉地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自己的毯子呢?起来守夜之前还披在身上,而后应该留在帐篷中的米斯缇的毛毯,已经不翼而飞。
准备逃走时她放在了赤烟身上……
芙罗拉知道了。少女艰难地睁开眼,猎人平静的侧脸中看不出一点她曾为雇主曾想逃离自己而生气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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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