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
芙罗拉凝望着跪在河边抽泣的米斯缇的背影,手背到身后,从箭筒里抽出了专以白羽箭尾标识的箭矢。
弓弦无声地紧绷,箭头平稳地指向少女的心脏,一点也没有颤动。芙罗拉向上抬了下,又瞄向米斯缇的头,两人相距不超过四十码,在她脑袋上打个洞或许更保险些。
芙罗拉只当了三年的赏金猎人,吸血鬼这样的特异她一共才遇到过三次,其中一个十天前在她左肩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拉弓时伤口还在不断刺痛。
此刻她看着与自己同行一周的美丽少女,心中所想却只有出手时务必一击毙命。
吸血鬼是恐怖的生物,感染魔力病后就由人变成了狂暴的渴血野兽。
绝大多数的毒药对他们无效,寻常刀刃就算断头也杀不死他们,除此之外还要警惕传染的风险,是少数被九塔官方所悬赏的怪物之一。
然而活物毕竟是活物,对付吸血鬼的方法还有很多。比如银器与阳光。
镀银的箭头浸在树影间柔和的光芒里,芙罗拉箭已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就算不考虑赏金,为自己的安全,芙罗拉也不可能让这种有传染性的高危生物存在于自己身边,更不要说如果她的雇主真是隐藏身份的怪物,那此前一直约束着芙罗拉岌岌可危道德心的顾虑便瞬间烟消云散了。
作为第一发现人兼击杀者,芙罗拉可以带走这只无人权生物的所有财产,不用担心任何后果,事后还能领取一大笔奖金。
如果米斯缇真是吸血鬼的话。
少女来历不明,浑浑噩噩地出现在王城黑街被她捡到,脸色苍白病态,手脚冰凉,如精灵般的美貌更显她不像活人。她好像睡了几百年刚醒过来似的对外界一无所知,永远躲在斗篷的阴影中不敢见光,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喝了兔血……
她不知道米斯缇在哭什么,少女的哭声逐渐变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可怜巴巴地在河边的空地上躺下了,蜷成一小团。
芙罗拉都能想象到她抱着自己紧闭双眼的样子,好像再睁眼时世界又会变回原来那个。
猎人放下了弓,却并不是因为怜惜。
活人被箭矢穿心而过一样会死,芙罗拉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段时间的怪事太多了。她阴沉着脸,盯着米斯缇无暇顾及而裸露在阳光下的苍白手背——细嫩如常,芙罗拉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被太阳灼伤。
猎人回来时米斯缇已经冷静了下来。
脸色苍白的少女靠坐在树荫下,米斯缇好像很冷似的用力地用斗篷将自己包起来,虽然依旧愁容满面,却难掩精神。
“怎么哭了?”金鬃战马还未站定,芙罗拉便从马上翻了下来。她走到米斯缇面前,伸手将她眼角沾上的尘土抹掉。
“没什么……”芙罗拉的手很烫,附在她哭肿了的眼睛上暖暖的很舒服。
芙罗拉粗糙的手指抚在她的眼睛上,让米斯缇莫名又委屈了起来。她在家里明明不会像这样天天掉眼泪的,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想念病逝的母亲。
家中她最思念的是年长她两岁的侍女伊莎贝拉,如她姐姐一般的女人会用热毛巾小心地敷在她酸痛的眼睛上,好声好气地哄着。
是伊莎贝拉悄悄把她放出来的,大概对方也没想到娇弱的小姐真有胆量离家出走。
自己以为的两月,实际上过去了六百年……伊莎贝拉要担心死了吧,父亲一定会责罚她的。
“……我想回家。”少女难过地抹了下眼角的泪光。
“手怎么了?”
米斯缇不敢看她:“我想帮忙处理兔子,把纱布弄脏了。”
“嗯,那我晚点再给您上一次药。”
芙罗拉自然地拿起地上剥了一半皮的兔子,米斯缇大概从没做过这样的活,小刀在兔子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还刺破了它的肚子。
糟蹋了猎物让米斯缇心里过意不去,她担忧地看着被自己吸过血的死兔子,不由地担心起来:要是自己身上的异状传染给了芙罗拉……
“内、内脏都破了,还能吃吗?”
“我跟那几户人家换了些吃的,今天就吃新鲜的面包和香肠吧,要是来的路上摘点野菜还能煮一锅汤呢。”
芙罗拉一点不可惜地处理了兔子的尸体,让米斯缇松了口气,可猎人话中的饭菜却难以挑逗她的食欲,她现在非常饱。
不过就算是换了平常的她,这时候恐怕也吃不下东西吧。
“我刚才又去找了角塔城的守卫,跟他了解了一下情况。”芙罗拉支起锅,“您可以先看看地图。”
米斯缇蔫巴巴的,却还是乖巧地走到马身旁,想将猎人平时放在马鞍袋里的地图拿出来,手却碰到了一张薄却有韧性,触感奇怪的东西。
她皱着眉将那张“纸”扯了出来,颜色很奇怪,触感好像是被烤干过,但还有点新鲜,上面有几个洞。
少女奇怪地将它摆正,好奇地打量着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着,铺平之后却看到了嘴唇的形状。
“啊啊啊!”少女尖叫着将这张人皮丢了出去。
“别喊,我不能总带着通缉犯的尸体到处走吧,这在赏金猎人里是很常见的做法。”芙罗拉淡淡道,“其中一个人是您的。”
米斯缇极力将叫喊声堵在喉咙里,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下来,但却说什么都不肯接近装着几张人脸的鞍包了。
最后还是芙罗拉煮上了香肠,亲自将地图摊在了她眼前。
“红塔上个月发布了戒严令,从角塔江到极西港口现在都禁止出入了。”芙罗拉伸手在地图的西边划了一圈。
米斯缇此前还抱有一丝此处并非家乡的幻想,然而地图的形状却正如她记忆中那般,分毫不差。
牛皮纸卷上用精细的笔墨绘着杜伊斯王国的山川河流,与东西两片大陆隔海相望,只是上方的一些分界却与米斯缇记忆中的略有不同。
极西港口红角崖的文字上方是一个小小的塔楼图案,用特别的颜色标出,整张地图上还有另外八个同样的纹路,包括她们不久前离开的王都凯丹城。
“但是如果我们从这里,”芙罗拉点了点角塔城的位置,“一路走到白港,再乘船绕过北地,到达西北方的刃流城,这里的港口还在对西大陆开放,就能从这里去红角崖。”
从猎人指示的白港到刃流城港口,几乎跨过了半个王国,而且都是海路……
米斯缇眼中总归有了些神采:“那如果我们向上进发,沿着……‘红塔辖地’的边缘入北海,再航行到刃流城不是更快吗?”
“北地的边境审查很严格,进出都需要提前申请。”芙罗拉用若有所指的目光看向米斯缇,“我要通过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您……”
米斯缇一惊,匆忙避开她的视线。
冷静点,芙罗拉不一定猜到了什么,毕竟她本就遮遮掩掩,行事又有些古怪,猎人会好奇也属正常。
如果她自称六百多年前的贵族小姐,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吧。米斯缇谨慎地盯着地图思索了很久,发现还是芙罗拉提议的路线最为稳妥。
熟悉的地图被分割成陌生的模样,习以为常的地方换了名字,米斯缇用颤抖的手摸着家乡的位置,就算她能回家,她的家人也不会在原处了。
回家,回家……米斯缇搓了下红肿的双眼:“按照你说的路线走,大概要多久才能到?”
“两到三个月。”
芙罗拉把煮好的香肠捞了出来,换了水将昨天剩下的蘑菇、咸肉切碎了一并丢下去,还加了刚和那几户人家换来的土豆和萝卜,简单用香料调了味。
只要停下来扎营,女猎人就一定会弄些更好入口的东西,她做饭的时候很专注,回应却不加思索,仿佛对米斯缇的所有问题都有所预料。
“需要重新商量一下报酬吗?”米斯缇小心地问。
“您肯提高酬劳那是最好了。”芙罗拉不置可否,“实际上我在想……”
“我付你一天一枚银币。”
在米斯缇的计算中,这已经是足够任何雇佣骑士动心的价码了。
果然猎人眨了眨眼,第一次在米斯缇面前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却还是换上笑脸:“感谢您的慷慨。”
芙罗拉脸上时常带着的是一种良好教养与社交需要共同作用的虚伪笑容,米斯缇辨别微笑的真假就好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芙罗拉能对她撒无数的谎,米斯缇同样对她偶尔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
她们沿途经过的城镇村庄都太小,如果能到达某个与二人相遇的王城一般规模的城市……再寻到些如猎人这般身手的护卫也不是幻想。
“你刚才想说什么?”米斯缇紧紧抿着唇,抱着她那不知塞了多少金银的炼金小包死死地盯着芙罗拉。路途遥远,眼下她能依赖的只有面前的女人了。
“现在有点说不出口了。”芙罗拉局促起来,“……我在想如果我们要同行很久,希望能以旅伴的身份和您相处。”
突如其来的真心将米斯缇噎了一下,少女白皙的面颊浮上一点粉色:“那是自然,我心里早就将您当做朋友看待了。”
谎话,大小姐心里怕她怕得要死吧。芙罗拉只是笑着。
“只要是吾、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做的。”米斯缇乖巧地说,“我可以洗碗,也会学着解体动物……如果你愿意教我的话。”
猎人眼中冷光一闪,她注意到雇主有时候会用一些……已经演变淘汰的用语,米斯缇自己多半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很敏锐地控制自己学习别人的说话方式,但偶尔还是会露出端倪。
她的适应能力很强,经验不足但胜在机灵,不同的是米斯缇此前是为了融入陌生环境,现在则是要隐藏自己。
“先吃饭吧。”芙罗拉为她盛了一碗杂烩汤,二人相处一如往常。
收拾了行装,两人午后便沿河出发向东,山下平原一片坦途。
一匹马带着两个人与行囊没法跑太快太久,这时芙罗拉突然勒起缰绳让马停了下来,米斯缇狐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是被午后阳光闪花了眼,什么也没看清。
只听猎人突然吹了两声哨,稍时不明所以的米斯缇便听到一阵马儿的嘶鸣。
枣红色的大马疾驰而来,乖顺地停在二人面前,竟然是昨夜逃走的赤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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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西行需先东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