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没拉,夜巡灯打过来的刹那,手铐反折出刺眼的光,讽刺又可笑。
怕逃跑而做到这份上,简直多此一举。
费格莱不知道,这种技俩根本困不住别尔,在军营时他曾受训多种逃脱技能,手铐算是最低级的。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脱身。然而有些时候,装傻充愣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手段。
可手被上抬铐着,冷就不提了,久了会抽筋的吧,别尔扭头,不耐烦地问:“你是有什么癖好吗?”
话一出口就想起在木排房时被莫名其妙碰嘴唇。
费格莱扭头,睫毛翕动了两下,“癖好?”
满脸真挚的疑惑,可能是个情商为零的恶魔。
别尔盯着他看了几秒,耐心地晃了晃手铐,“你不会是想说你碰我嘴,也是不小心的吧?”
“碰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他俨然一个渴求知识的发问者。
这样的费格莱很特别。平日深邃的眼眸肃穆又啃人饮血,现在是未知领域的末位者,货真价实。眼神游离懵懂,表情木讷,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又像是全身心沉浸到问题之中。
别尔也没好到哪去,虽然想占据思想高峰,但情感阅历为零,他也不知道男的和男的碰嘴意味着什么,但总不该和男女碰嘴归为一类。
小时候和邻居阿列克谢到果园偷水果,只要成功逃过果农的追捕,就奖励彼此,收获颇丰时也会激动地凑近亲亲脸颊以示庆贺。
所以男的和男的碰嘴,不就是友情?可是他和费格莱不是朋友,是敌人!
这个思路走不通,别尔又想起父母。
战争爆发前,他和其他贵族一样接受成家立业的教育理念。普世价值观认为找个喜欢的人结婚、生子、育子,事业成功,一家人幸幸福福就是成家立业。开明的父母也是这么教育他的,只是话语有些微妙。他们说的是,家族不会强制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只要是他喜欢的就好。
喜欢的就好?
白发苍苍的自己和妙龄少女?
银发皤然的老奶奶和阳光开朗的自己?
别尔顿觉胃部翻涌,无法再继续这恶心的思考。
费格莱:“你还没回答我。”
别尔:“……”
费格莱不依不挠,兀自分析起来,认真程度堪比分析装甲列车的零部件:“我碰你的嘴,你甩了我一耳光,说明我这样做侮辱到了你。可不过是碰嘴,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侮辱?”
别尔的怒火硬生生被这看似无理,却又合理的质疑压下来。回想当时甩出的那巴掌,第一念头不过是觉得费格莱越界,擅自侵入自己的领域。然而敌我交锋,碰一下嘴本就不足为奇,比起流血,无关痛痒的触碰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可是被刨根问底式逼问,总会有逆反心理,别尔回怼,“你是我的敌人,你每次碰到我都是侮辱!你以为我有被迫害妄想症吗,对你的触碰鼓掌欢迎?”
“被迫害妄想症?”费格莱又疑惑了。
别尔错愕地看着他,费格莱的知识量不应该这么匮乏才对。眼前这个看着满腹疑惑却又不失精明的人,无知者无畏,此刻的费格莱就是这样,很违和,像是和平年代充满求知欲的瑀瑀独行者。
别尔皱眉:“这么追问有什么意义吗?你只要记住,你的每次随意触碰,都是对他人的侮辱!”
“是吗?”费格莱自言自语道。
别尔决定不再搭理他,虽然存有同样疑惑,解开这个疑惑对自己也有一定价值。然而一想到对象是费格莱,抵触就免不了,深恐背叛国家的心思更是单项递增。
室内静了下来,没有风声,死一般的静寂。
左手被铐在床头,房间又没有暖炉,别尔睡了没一会儿就被冻醒,浑身打起冷颤。他想起里德希的话,德军肯定不希望自己被冻傻,于是扭头看了一眼闭眼的费格莱,抬脚踹了过去。
只是下一秒,脚踝被握住了。
“这种触碰不能算是我侮辱你,而是你侮辱我,对吧?”原来他根本就没睡着。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是真的疼。别尔愤愤然,“把刚才我说的忘了!清除!”
费格莱看着他,眼神空而淡,“其实你也不懂。”
再次回扎,更疼了,可事实如此,别尔无法辩驳,只好无力地说出需求,“我冷。”
两人盖的被子不算薄,但波兰的冬天像头恶兽,干冷的空气触碰肌肤只会引起颤栗。
费格莱看了一眼衣架上的大衣,犹豫了一下,又看向别尔被铐着的左手,陷入沉思。沉思也就算了,不知道对方什么臭毛病,竟然边捏脚踝边沉思?
怪异的感觉直冲脑门,别尔蹙眉,抽了一下脚,“能先放开吗?”
费格莱是放开了,整个人却贴上来,别尔浑身汗毛耸立,“你干什么?”
“人体可以互相取暖。”
别尔咬牙:“把大衣盖上效果会更好!”
费格莱扫了他一眼,紧挨的身体瞬间恢复空隙,干冷的空气径直窜进身体每个角落,冻得别尔一个激灵,始作俑者没事人一样闭上眼。
有时候别尔无法理解费格莱的偏执:一天必须定时定点浇两次花,本人不在也会委托士兵代办;因为分过一次丑鱼,不管对方是敌是友,同吃时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共享;睡觉要换衣,其他衣物不能上床。
别尔想骂人!
冷,直钻心窝的冷!
只好把自己蜷成一团,学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火柴滑动就祈愿大暖炉出现,想着想着,困意击败寒冷,沉沉睡了过去。
在梦里,梦到了父母,圣诞夜烛火摇曳,美食珍馐,幼时伙伴也来了,是阿列克谢,一家三口已经死于战火的阿列克谢,为他送上了祝福。
一切都很美好,然而却有一个人背对大家蹲在壁炉前,孤零零的,最柔软的暖意却都落到他身上。
“你要吃火鸡吗?”
别尔听到自己问,呼吸有些困难,可能是怕到访的客人嫌弃自己这个待客的做不到位。
对方不予理会,只是专注火苗。
“我送你圣诞礼物怎么样?”
“喜欢我送你的小手套吗?”
那人其实已经成年男人模样,脊背宽敞,别尔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怎么会说出送小手套这种话。
正因矛盾,也才是梦吧。
男人动了一下,转过身,满脸的血,最心狠手辣的恶魔,别尔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费格莱放大的脸居然就在眼前,哪怕借着微光也朦朦胧胧。
天已经蒙蒙亮,窗上的冰花一朵一朵的,看着就冷,荒唐的梦和现实不停交织。别尔努了一下嘴,柔软的触感袭遍全身,立时僵成冰人。
费格莱竟然在碰自己的嘴,又是该死的嘴对嘴!还覆在身上!!
他这几天到底是哪根筋出错了?!
别尔膝盖抬到一半,对方就已经压制住攻击好好地隔开了,穿鞋下床。
别尔怒:“你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这人到底什么物种,进化得这么奇特?
费格莱一脸无事发生,还说得理直气壮:“我想了很久,觉得这并不是侮辱。你和我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那就从根源追查,总会得出答案。”
别尔被气得眩晕,冷着眼:“你碰我嘴多久了?”
费格莱看了看腕表,“五分钟。”
难怪在梦里会觉得呼吸困难,这人到底是什么神奇愣头青?上帝都怕这种脑回路的吧。
“所以呢,查清楚了吗?”
费格莱拿起衣服,耿直道:“没有。”
别尔气笑了,“少校,按你这种想法,难道下次你被碰下面了觉得疑惑,为了弄清楚,也要拉着另一个人去碰下面?”
费格莱瞳孔瑟缩,像被惊雷劈到,疾速下床,抱着衣物钻浴室去了。
别尔满头黑线,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铐,他半夜就把它卸下来了。费格莱知道,但什么都没说。
抬眼看向浴室里背对的人,结实流畅的脊背,别尔啧了声,“身材还不错。”
换回常服后,费格莱恢复平日模样,一同用餐后别尔就跟着他出门。费格莱没有告诉他目的地,也没有驾车。两人都戴了帽子,帽檐有些低,宛若成功的商人,身后的士兵隔着百米隐藏跟随。
从大教堂的侧面走过时,弥撒结束的教徒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们,可能是以为士兵要伺机谋杀。
街上行人还是稀少,再绕两个弯,来到目的地。
四周林木繁密,围墙森严,铁门乌亮,旧色的别墅隐蔽。费格莱亮出通行证,持枪的士兵放行。
跟随士兵沿着别墅走一圈,视野亮敞开阔,各种型号的装甲炮车严阵以待,这里就是德军在波兰的装甲炮车研究所。
费格莱和主要负责人打招呼,是上次在食堂和他一起用餐的男人,目光仍旧严苛,肩章为上尉。
费格莱称呼他为,老师。
费格莱没有给彼此做介绍,那上尉倒像是看透了什么,看了别尔一眼就继续带着费格莱观看装甲炮车成品。上尉边走边介绍,费格莱精简地翻译给别尔。翻译第一句时上尉愣了一下,扭头看别尔,显然是没料到费格莱会这么有些过于关心一个俘虏。
参观完目前停在波兰的所有装甲炮车,上尉把费格莱叫到了办公室,别尔被安排在办公室外的接待室,来往的事务兵都冷眼看他,不知道是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单纯看一个闯入军事重地的商人。
别尔无所事事,也就四下看看,然后回视。
不久费格莱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他的情绪却不在文件袋上,而是落在别尔身上,那种眼神,很像汉斯,一个穿着黑制服的恶魔。
别尔不知道他的老师跟他说了什么,但随便一想也能知道,无非就是对待俘虏要狠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