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外停着一辆轻型车,是离开营区时费格莱开的那辆,由此可知费格莱手上拿的文件有多重要。然而矛盾的是,紧随的士兵都撤了。
费格莱发动车子,没有走来时的步道,而是驶进陌生的巷道绕行。
巷道逼仄,两侧房屋林立,却没有半点人声,静得诡异,仿佛一场密谋已久的洗劫。
不知道的会以为这里祥和宁静,适合颐养天年。
置身一个灰色世界,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最好方式是感受空气的流动。别尔伸出手,冷空气流经指尖,在肌肤表层撩动,刺骨冰冷,却能挑动神经恢复神智,时刻保持警惕。
半弧出现半弧拐角,方向盘打个转,在外的好看的手就要砸上墙面。倏忽间,五指已经并如捣蒜,一个点头就避过了致命一击安然无恙。
这里没有被波兰遗弃,只是暂时换了主人。
费格莱专注前方,车子开得风驰电掣,然而只要马上碰上拐角,车速就会慢下来,像是故意为某人发放特权。别尔感受到了,若无其事地继续感知生命。
驶出弯弯绕绕的巷道,进入半敞亮的道路。这里的布局诡异,以这条道路为参照物,两侧环境天差地别。左侧是规整的居民楼,偶尔有波兰人走到阳台看着右侧喝咖啡,闲暇舒适。右侧是10英尺的高墙,高墙上探出头的铁网和营区的如出一撤,只是上面多了带刺的铁丝,反射出银色的冷光。
里面会有什么?别尔好奇,更多是想知道是不是德军的军事基地。可是墙在那,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知晓。
费格莱把车停在道路尽头,高墙间有一道铁门,哨所聚集,重兵把守,费格莱拿起文件袋走进哨望室。士兵核验他的身份,不知道费格莱说了什么,士兵回头看了一眼别尔。
核验结束后费格莱被放行准入。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身后没有随行兵,只要找准时间,就可以把德军的战略方案传递出去。
别尔立时激动起来,热血好久没有这么沸腾,漫过胸膛的激动如烟花绽放。
然而绚烂转瞬即逝,畅想与现实之间也隔着一条大道,看似横穿过去就能抵达,实则还得考虑会不会出车祸,或是会不会有人横冲直撞而来。
“活捉!”
“别开枪!”
标准的德语穿透玻璃,刺入别尔的左耳。他猛地扭头,既惊讶于费格莱这段时间德语教学的有所成,也惊讶于这座城市原来仍是暗流涌动。
一支五人小队正在追捕一个男人,男人跌跌撞撞,像是崴到脚了,实在跑不过那些疾速魅影,被一脚踹趴到车窗上,窗玻璃压扁他的侧脸。
别尔蓦地后撤,看清了男人。
男人头发凌乱,但有明显的特征——黑色的羊毛卷发,额头又窄又高,黑眼睛下鼻尖向下歪曲,鼻梁隆起,两侧鼻翼高抬,好似鹰钩状。明明年轻,却蓄着大胡子,像某种象征。
小队队长往车里探,别尔镇定回视,士兵颔首以示问候,可能是认出了费格莱的轻型车。
问候完继续工作,抬手示意下属,“把他拖到巷子,看有没有行割礼。”
别尔只听得懂前半句,打打杀杀是战争里的高频词汇,说者经常挂在嘴边,听者也就能形成惯性记忆。至于其他的,他还没能熟练。
几人把逃跑的男人拖进隔壁的巷子,可能是时间紧迫,男人的双脚都还露在外面,一只鞋子也在拖拽中挣掉了。有士兵蹲到男人的脚踝一侧,随着蹲下,可以看见他的双手扯下了男人的裤子,黑色布料堆在男人冻得发黑的脚背上。
这是要羞辱,还是要冻死他?
嘭——
费格莱关好车门坐上驾驶座,别尔视而不见,继续注视男人的遭遇,对那些人的恨又增加了不少。下一幕倒挺出乎意料,蹲着的士兵把男人的裤子提了回去,然后押着出来,男人的脸上多了几处淤伤。
小队队长再次经过车子时朝费格莱敬了一个礼,费格莱淡淡地点了个头,车子启动。
男人被押进了围墙内。
别尔收回身子坐正,“他们在干什么?”
费格莱冷漠。
“抓人为什么要扒裤子?”
费格莱继续冷漠,车子驶进巷道,围墙消失在了后视镜里。
“为什么要先扒裤子才被抓进去?”别尔有些恍然,“是在确认他的什么身份?”
类似于波兰的地下工作者?
又一个转弯。
“割礼。”费格莱说完德语发音又译成苏联语。
割礼?别尔似懂非懂,听着像某种仪式。
他的父母信奉东正教,入教需要行浸洗礼。据家里的老仆人说,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遵从老教士教意把他带到冰河上。在老教士的指导下破出一个冰窟,然后把别尔放进去浸洗。后来阿里克谢从镇民那得知了这件事,就常常调侃别尔命大,不然夭折了只会被认为是被上帝抛弃,灵魂永远得不到救赎。
别尔对东正教不温不热,命大也是事实,好好活着进入军营,思想被重新洗礼,回家就毅然决然退去东正教教徒身份,也因此被教会人员忌惮。父母虽惋惜,但也尊重他的决定,偶尔仍会叫上同往教堂。
“犹太人入教需要受割礼。”费格莱继续说。
别尔沉下脸,原来他们在抓犹太人,原来那堵围墙圈禁着居住在波兰的犹太人!
难怪没有遭受炮火的城市荒烟蔓草,原来都明保身躲藏,生怕掉以轻心被误抓。
车里一片静寂,沉默悄无声息,钻入肌肤,汇集到一起酝酿成熔浆般的怒火。
别尔仍旧无法理解德国人对犹太人的怨恨,说到怨恨,长刀之夜那些无辜受害者应该痛恨他们的元首才对,可是德国不仅没有内乱,甚至更团结了……别尔霎时怔忡,眼前闪过惨死的父母,轻笑出声。
也是,争权夺政过程中,死再多人也是理所应当。可当其他民族进犯,可就不局限于某个人的惩处与株连,而是需要把那个民族赶尽杀绝。
德国人对待犹太人的恨就是这样,费格莱那天拍桌怨怒也是因为这个。身为德军少校,他接受的不只是世界与和平,还有渗进骨髓的军事思想。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背后,是思想的重塑。在大大小小的训练项目中,所有可能会影响任务和国家安全的情绪、杂念都会被扼杀掉。这本是无从苛责的,但如果训练项目的下达者本就走极端,谁又能保证那些军人还保有人性?甚至于,他所训练出来的就是冷酷无情的恶魔,必要的时候,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费格莱的身上就藏着这样一种不确定,别尔没有见过他屠杀犹太人,只见过他冷眼旁观,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参与过屠杀。
1935年,他们的元首颁布了纽伦堡**,完全剥夺了犹太人的公民权。
1939年,德军入侵波兰,费格莱也参与其中。不久前,他亲眼目睹马雷克等人被送进毒气室,现在想想,其实他们不是波兰人,而是犹太人。而今天,在波兰的首都,有一个区域专门隔离犹太人。
德军的行为已经日趋疯狂,费格莱身处其中,没有忏悔,没有怜悯,甚至对此从容。
在战争中,善类从不对平民拿起屠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天对方温和的态度,别尔几乎要把他归为善类。
“有些事情有所必要。”费格莱冷不防说道。
别尔:“就像毒杀那批波兰人一样,围墙里的那些犹太人每天都被毒杀?他们都是平民!”
他痛恨军人的手上沾染平民的血,他知道血溅到脸上短暂遮盖视线的滋味有多可怕。
费格莱被他吼得刹停了车子。
这里的巷道很窄,如果后面的事物要通行,肯定是过不去的。好在这里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恐惧驱赶了一切可能臭骂他们挡道的可能。
“碰了平民就嚷嚷,那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情报需要依靠平民传递?在战争里,没有谁是无辜的。今天因为枪声瑟缩在墙角的孩子,可能明天就是新的执枪者。”费格莱情绪平稳,“你不该小看战争对所有人的影响,也不该用和平年代的思维来看待当下的人。”
“那也不应该——”
“怎么就不应该?”费格莱打断他的话,“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特别军事行动,而是报复与占领。它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军事实力对抗,而是全民战争。所谓全民战争,就是平民也需要服从命令,就好比——俘虏需要听从指令。”
话里话外都是挑衅,别尔怒视他,怒火狂烈至极,像是来自地狱的焰火,试图摧毁一切。
他说不清怒火的源头,认识费格莱已经不是一两天,恶魔的行为与思想模式也不是没体会过,可仍旧愤怒,只想不顾一切的愤怒!
上半身倾斜,抬起右腿踹了过去。费格莱后仰身体格挡,脊背紧贴座椅发出欲裂的吱吱声,尽显商业精英的黑色帽子掉落,恶魔的眸如刀刃亮出。
别尔没有抽身,而是采取最危险的打法,持续施压,右半身也倾了过去。长腿和脚背绷成一条直线横在费格莱的脖颈前,如果对方的双手格挡失力,脖子有可能会被掼到窒息而亡。
冷风袭来,撞上怒火,在空寂的巷道奔逃嘶吼!
别尔不想再继续无聊的对峙,撑起身子换腿砸过去。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右脚踝已经被握在手心,对方甚至趁势屈膝袭向膝窝。骨节错位发出咔哒哒的声音,右腿软软地瘫在费格莱的膝上。
再次落败,别尔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费格莱得胜,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本来想卸了你这条腿,但又不想走哪都拖着累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在和别尔的较量中显出稚气——打是要打的,但不以造成重大伤害收尾。胜利后也是要显摆一下的,指腹摩挲脚踝,却没有将其弄断的心思。
别尔被他摩挲得肌肤颤栗,对方微凉的指腹有节奏地来回抚动突起,满是怪异。
“摸够了吗!”
吼得费格莱也惊异自己的行为,猛地甩开手中的腿,错位的骨节又咔哒一下回了位。别尔疼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掀开他的衣领,咬开他的脖子,吸干他的血。
逼仄的空间,烦人的视线,费格莱重新发动车子,补了一句极冷漠的话,“有本事,就把我们赶走,否则,管好嘴。”
是对以上所有控诉的收束。
别尔没再自讨没趣,生气和怨恨都抛置脑后,扒拉着腿查看有没有伤及韧带,活像好了伤疤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