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离开了小远坡。
风习草露的孤零小道,留下远行的车辙。
昨夜他们算是不欢而散……自她“口无遮拦”之后,沈愈脸色一直余怒不散,加之她铁心守口,更是话不投机,气得沈愈郁结不快,痛咳不止,偏还不让她碰一点,最后勒令司敏,“劝”走了她。
他们正在赶路么?
林禅望着曾有马车驶离的方向。
他是否好了一些?
自上回病发惊险,沈愈咳血似是频繁了些,从前也是如此?还是一路上的朝夕相对让她生出此感?
她想起昨夜帕上一隐而过的血迹,忽然后悔那假托随口的一句“泄露”。她打破了一直以来所秉持的“缄默”,会不会因此打破其他?譬如原有因果、沈愈的存活……
林禅摇摇头,觉得自己魔怔了。
转身要回,扭过头就见着几步外的木宛秋。
“杵这儿做甚么?”木宛秋上下打量人,“此路这般狭仄,怕是立不下一块石头。”
林禅先是愣了愣,随后便反应过来。
“嗯。”她往回走,“我过来看看而已。”
“其实你根本不是林和月吧,”木宛秋在后道,声音轻柔且笃定,“自也不会喜欢什么武大哥。”
林禅顿步。
“你喜欢不告而别的那个男人。”
转过身,林禅迎向木宛秋目光,默了须臾,答:“是。”
木宛秋自是不会问她这个“是”字所指的是哪一个问题,她近身一步,轻轻扯动唇角:“想知道我是如何确信的么?虽然……细想来破绽甚多。”
“应是问你,”林禅道,“他们葬于何处。”
“是啊!”木宛秋退开,“若是找他,又怎会未去过怀州?”
“所以在怀州什么地方,”林禅乘言询问,“可否告知具体住处?”
木宛秋像是没料到谎言才破,她就如此直问,好笑似的瞧一会,便越过她,径自往家去。
林禅在小远坡待了七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着木宛秋前山后院、田地灶房埋着头忙活。偶尔闲时,她也会据守一边,陪着婆婆,呆坐着晒太阳。
木宛秋态度依旧不冷不热,林禅也未再问武直相关。
临行前夜,林禅清醒难眠,身后的木宛秋呼吸绵长,已是熟睡。壁墙盯得久了,眼眶发涩,林禅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一息还未呼完,便入耳一声呓语似的感叹。
“沈公子这么病弱了,还是有姑娘想着他。”
“我当然认得他。”木宛秋先一步回人欲问,低低喃喃,满是眠意,“只是我小人之心,刻意怠慢罢了,他如今脾性倒是好了不少……”
林禅未回。
好一会,又听木宛秋睡意蒙蒙:“不过想着他,强如想着旁人。”
“……嗯。”林禅合着眸,轻应一声。
次日起早,在门首搭上村民牛车,顺道进城,再由城内雇马车一路入怀州。临别之际,木宛秋立于车旁,递上一卷字条:“若哪一日你不再有所图求,可愿来小远坡做点苦力?”
林禅接过,略感伤怀:“倘若不见我来,木姑娘便当我是偷了懒。”
“后会有期。”木宛秋同回以一笑。
车毂辘辘,林禅未言语,也未回首。她睁睁望着前方,抬起胳膊,向身后之人挥了挥。
一路秋风凉起,林禅在习城雇上马车,走过他们来时的路,原是打算取道直奔怀州,不想在途经奉县邻城时,目见萧意渐浓,忽想起金风楼的玉露酒来……
心思一起,便再难消除。
兜转一回,林禅还是站在了金风楼首。大街行人依旧,胳臂提起,瓶酒掌下轻荡。
她不懂酒,更不喜饮酒,因此品不出名酒滋味。方才如水饮下的玉露,入她腹肠,也实为一种暴殄天物。
一驾马车从眼前驶过,林禅随之转顾,在扬起的细密尘埃里,她终于彻底明了自己此番耽搁行程,也要绕路来一个“不愿来之地”的因由。
只是……
喝酒的人不在啊!
林禅垂下眼睫,觑着日光下的细腻瓷白……她花了十五两呢!
她还欠着债。
林禅拎两酒瓶,叮叮当的走在大街上,遇熙攘处,便提起小心护在怀中。她要先寻一家客栈住下,看天色,现下出城,定然是要露宿,这一路行来,非万不得已赶不及,她不会随歇在外,连同装束也换回了更为简便的男衣。
前街隐见客店楼首,林禅不由提步,不经意转眸一瞥,忽觉迎面走来的一妇人似是眼熟——
心中蓦地一声惊呼!
几乎是下意识地,林禅转步便逃,疾步隐进一旁巷道。一面漫无目的地落荒,一面暗感自己草木皆兵……
何三的姐姐而已,纵是撞见了,左不过彼此寒暄客气两句,无需她进人院门,自也见不得那个孩子……
林禅叹一声,无意识转身,倚靠巷墙。她曾亲手挣脱经年噩梦,天真于梦魇的逝去,岂料一朝穿梭,竟又让她亲眼目见,可笑恶叟还是孩童,可笑她依旧惊惧。
巷内有人家吹打法事,落后六七僧人出院来,眼见趋近。林禅直起身,贴巷壁立着,让僧众先过。依次擦肩之际,林禅偶一抬眸,猝不及防与其中一个和尚目光相触,只是短瞬,便各自移开。
僧人渐远,林禅抵着墙忐忑……
沉思须臾,她深吸一气,抱着酒瓶转步追人而去。逼近僧背,越过僧众,林禅一路奔至巷口才堪堪刹住步子,随后做了亏心事一般偷偷踮眼朝着大街觑望,倏地!猛一后缩,猫儿踩着尾尖也似的掉头奔逃——
“砰”一下,实实撞上后步至巷口的一位僧人。
林禅慌急抬首道歉,一面后望,一面又腾一下怕起来,拔腿就向里奔逃。如果说此时逃命的身影活像身后汇有洪水猛流,那么拐角暗巷便是“漏网之鱼”的逃生之所。
林禅虚脱了腿,双手搂住怀中随波颠荡的玉露,连声呼喘。半晌,她谨慎兮兮地偷瞥一眼,见巷内无人也无僧,才松了气滑坐下来。
是他!
林禅引袖拭去额上渗出的冷汗。
那个缉拿榜上的人。
只凭一眼就能认出,皆因她当日寄望于能得丰厚赏银还债,对着榜上画像记了很久。除去满面胡须缭乱的面貌,林禅尤不能忘记穿透缉纸的眼神及鼻颊处的醒目黑痣。
最初的那一擦肩,僧人目光淡然平和,隐在青旋旋僧众之中甚至讽刺地显出几分佛性禅心。然林禅却从刹那的对视中,得见黑幽瞳仁的深处,漫长的一息,她用尽全部气力克制。
林禅也思量过是否只是她的错觉,毕竟那一眼,短若眨睫,几乎不能凭它断定,况且若是犯人就在奉县,大街上行走无忌,又怎会久不令人察觉?
可另一方面,脱俗的和尚与缉补文书上的恶犯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从面貌而至身形皆力所能伪:须发剃尽,消瘦体型,原先吸人眼目的黑痣也摇身一隐,成了非贴近刻意而不能察的浅淡凹坑。
林禅一面确信,一面自疑,夹处其中,矛盾不已。经过良久思索,她在独身冒险跟踪与去官衙据实提供线索之间选择了后者。
为此事,林禅不得已又多留数日,然而事与愿违,这些日子官府追查几是一无所获,缉犯毫无进展。祈恩寺里上下翻遍,也找不出她所描述的僧人,和尚皆推出一高个,言他即是当日与众在五瓦巷一户做佛事,后在巷中又受人无意扑撞。
和尚们言说那日细节完备无漏,而他们口中的高个确与林禅所疑之人甚至是画像上的犯人有几分面似,然经官府断定,并非缉拿之人。
事态至此,纵使林禅越发怀疑,面上却不能再执己词。许是这一事不顺,接去怀州的路上波折不断,而其中最是耽误,最为恼人的两件,竟都源于她手中的玉露酒。
其一是行至半途,新雇车夫偶谈及玉露,就在林禅以为一两句交谈后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时,车夫突而颇为遗憾地感叹他一辈子怕是都喝不上一口金银玉露,末了又十分自苦地表明就连次等些的水酒,平日里他都很少舍得沾……
又一阵沉默后,他竟开口问林禅能否送一瓶与他,他不够钱,只能拿微薄的车钱抵上些。
当林禅折了一条胳膊,躺身荒天黑地之际,都无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下的接连错误。
在车夫饱含自唾与千般难为情的语气中,林禅答应下车时送他玉露;又在对方生怕客人改口反悔的小心翼翼下,提前将酒交了出去。
岂料……
对方当场就受不住馋,驾车之余,饮喝了几口。
难料……
外表稳实沉厚一汉子,竟是个一杯倒,几口酒便轻而易举醉晕了他。
马车犹如嗜酒醉汉一般歪歪斜斜,左右晃荡,林禅意识到不妙,怎奈沉醉之人已顾不上他人,她扑身开口之际,也是马车翻滚之时。
天地倒悬,车厢颠覆,林禅“自食恶果”几番震荡翻进了沟里。好在,道旁的沟无水,人尚能爬得出来;坏在,前两日接连雨水,沟泥稀烂,人爬上岸时,已是苟延残喘,狼狈得不成个样子。
林禅撑着满手烂泥,面无表情看一眼醉呼呼死睡的“始作俑者”。
车夫醉卧路床酒乡,她连马带车摔进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