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过去,林禅渐渐心如止水,不再试图叫醒陷入醉乡的车夫。对于陷蹄淤沟的马儿,她也是爱莫能助,心有余而力不足。
托着一条胳膊,她毫无讲究的蹲守道路一旁,左右不时望巡,企盼车马人影。
到底天不假其便,眼看天色将晚,也未得见援助之人。林禅默了默,撑起发麻的腿,一步一跺地顺坡滑下。她摸了摸乖顺马儿的鬃毛,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倾倒的车厢内摸出包袱。
方拉着包袱沿儿,便听得身后一声动静。林禅回过头看去,见车夫终于翻坐起身,正茫然四顾地愣着眼。他大着脑袋迟迟缓缓地转过来,慢吞吞看一眼林禅,又看一眼车马,不解地问:“客官,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车怎么翻沟里了??”
林禅:“……”
他醉了酒,便连带着失了忆。
好在人虽迷糊迟钝,但四肢比脑子反应要快些,话落,他一边惊问林禅伤势,一边跌跌撞撞俯冲下来。车夫才刚醒酒,气力尚显疲软,林禅又只有一条胳臂使力,因此即便他二人合力,也无可奈何,半点拉不上车马。
无计可施之下,他们只能暂回路上等候。此处前后不着,二人近乎无望的等待,眼见天色完全暗下,黑夜里凉意深深,林禅揪着衣上染沾的湿泥,又无意识抠刮固捆左臂的树棍。
“客官,”车夫再一次弱弱开口,底气十分不足,“回马车上将就歇歇吧?再不你……喝些酒,抵抵凉气……”他想起了前因后果,说话声气心虚不已。
林禅摇摇头,笑看他一眼。
令人好笑的是经过如此波折颠翻,二人各自的玉露竟都完好无恙。车夫惜酒贪酒,她呢?若是宝贝,不也说送就送了人?想来更多是心疼银子,不然如何有人提出以钱买之时,哪怕折些银两,她也卖了。
这日,林禅已从“车马翻沟”中脱困,抵至下一小城。在一酒店门首,一男子从内踏出,识得了她的腰间酒。
林禅想,留着也无用,自己又不喝,不如换成钱银来使。但她着实存了几分顾虑,这玉露酒虽讲究秋时限有,奉县独售的噱头,却并非无可取代,更何况如眼前一般富足之人,便是钟爱,也不至当街求购。
如人饮酒,快活自知?
许是她不懂?
她想了想所见嗜酒之人,其中包括不顾病弱也要肆意饮酒陶醉的沈愈……
最后发现:这么做好像并无奇怪之处。
至少沈愈会如此,方才设想时,他拿着银子一心要换酒喝的模样甚至活现于眼前……但他不会未经首肯,便探手夺人酒壶。
林禅还在愣着,一钱袋便丢来怀中,再反应过来时,人已扬长而去。
罢了。
她收妥银钱。时月紧张,还是赶路为重,林禅未多想,当下继续穿过大街,谁想才行过几家铺子,就被身后一股气势汹汹的追吼钉住了脚步。未待她回首,肩头即遭人大力一扭,林禅随即踉跄了下,注目一看,却是适才买她酒的男人。
对方一脸怒容,活像蒙受天大冤屈般瞪起双目,他说玉露根本就是假的,是赝酒,呸!是掺了水的下烂酒!男人言辞激烈,呼左唤右,高声控诉她欺人诈财!良心喂狗!
林禅看着地下抢先“以碎证怒”的残水,以及戳着她鼻子要讨回被骗之财的手掌。
心下了然。
这是溜着钱袋子,存心要耍她一遭。
林禅抬臂,右掌心向上:“银子还你,酒还我。”
啪的!男人打上她掌心,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酒?什么酒?假酒你也敢吆喝,不把你拖到官老爷面前是小爷我大发慈悲!”男人夸着声气,唾沫星子都要喷上她脸,“老老实实的把钱还给我,不然不卸了你另一条胳膊也不算!”
“什么世道,”男人左激右愤,“骗子都敢这么招摇撞市,理直气壮!”
人是爱观热闹闲事的,可任凭男人如何怒声控诉,来往行人皆不驻足,至多投瞥一眼,或交头一句,更有充耳不闻全作空气的。
林禅看着眼前不依不饶的男人,心中有了底。她缩缩手臂,对男人道:“我还你银子。酒是旁人所给,我不懂真假,您是明白人,说假定然便是假了。我非有意,眼下我正要寻一处客栈落脚,烦请您移步,容我置一顿水酒给您解气。”
男人闻言,把眼珠上下一打量,顷刻“会上了”她的意,双眼仍是作势瞪着:“置什么水酒?花里绕里!”他气冲着步子,先一步越过林禅,“找客栈,前面就有一家,还不紧着点,小爷可喝了你一肚子的假酒。”
林禅四下略扫,转步跟上。到得近前一家客栈,小二一照面不敢全然显露的鄙夷更印证了林禅所想。男人不用人引,踹开一间房,大手一挥报了一桌菜名,小二躬身得言,临带上房门之际不忘打量一眼林禅。
房门关阖,林禅一面留意着男人,一面四下扫视,搜寻着可用之物。最后她将目光放在了搁架上培着土的盆植,她才待不着痕迹的移步,就见一直四下溜步的男人也挨了过去,富贵脑袋探着觑了觑,随后一把将内植连土薅了出来。
他瞅了两眼,一扬手扔地下,转过脸瞅着她,林禅不待他出声,便顺势移过去:“为何拔了它?”她望着地下“突遭厄运”的兰植,问。
男人低头视一眼,踩上两靴:“不能吃不能喝,要它做何……”
砰的沉响!
男人捂着头,就着流连的血水怔望着她。
没晕!
林禅正犹豫着要不要趁对方没反神再补上一下,又怕酿成重手真伤了性命,好在男人没来得及张牙舞爪便瞪着一手血哐地倒了身。
呼!
林禅松一口气,看了眼歪着脖子的人,踢了一脚,掉步便走。
无赖!
房门一开,四目相视。林禅看着托菜举酒的客栈伙计,默默从男人的钱袋子中取银搁上。
水路旱路,待长途跋涉抵至怀州,已是十月将尾。林禅算算日子,至迟翻月十日,必得动身而返。
其实她大可免去几月劳顿,只需默等那一日来临……可林禅又如何耐得住?她想知晓真相,想明白为什么?小姐曾说孟浮周至死不明杀身之祸因何招致,气绝之际的愕然、不甘、自嘲与自笑噬骨强烈,让拥有记忆的她都身受同感。
收起字条,林禅注视朽立眼前的木楼,她按木宛秋所示,荒山衰林,一路问寻至此。步移目近,更多无烟残败映入,推开腐木栅门,即见院中两冢坟茔,一大,一小,掩着枯骨浮尘。
坟前有祭。
林禅抬目举望,周围皆落寥,只此一家,旁余无迹。
哒、哒、哒……
林禅立时循声——黑寂寂似隐了万只蝙蝠的门洞里,声响渐趋渐近……
楼内有人!
哒、哒——
一根苍老、腐朽,仿佛从楼木中抽取而出的杖拐,颤颤巍巍地探出四方黑框。视线顺木纹而上,风霜残发的老妪迈出两条弯曲成圈的腿。
“婆婆。”
林禅上前一步,想来此人便是问路时得知的那位住在山下的韩婆?
“姑娘,”低哑暗沉的老音,“你来找谁?”
顺着老妇的瞳孔浊光,院坟重现目中,林禅意识到婆婆所问之意,于是转目回道:“我找武直的妹妹。婆婆。”
韩婆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动了动,随后拄着拐,一晃一晃地挪动腿脚。
林禅上前欲搀,右手指尖才触及对方臂弯,一句含混不清的低喃即微弱入耳:“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儿?”
韩婆像是久待此地,全身老衰而外沉沉浸染上木楼的朽腐气。
“她可曾回来过?”林禅又问。
韩婆眼眶盯着虚无,低低呐呐:“……那是我的孙女。”
林禅下意识看向有祭扫的坟茔,几乎瞬间明了婆婆模糊不清的话语。
她不在这儿,
那是我的孙女。
“婆婆生病了吗?”林禅开口,“我帮您找个郎中来瞧瞧?”
“不用。”韩婆很快作出反应,摇摇首,“前些日子有郎中瞧过了。”
“那他开的药方,您喝过,可觉好些?”
“姑娘,”韩婆忽而问道,“你找他的妹妹?”
林禅点头,顺着她的话:“婆婆知道她在哪儿吗?”
“近日,山下来了一位游医郎中……”韩婆眼珠子眯了眯,寒风忽起,将喉中苍音刮得断断续续,“姑娘的胳膊,可去找他瞧一瞧……”
抬眸,林禅久久注目年久失声的木楼。
“多谢婆婆!”
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林禅见到了韩婆口中的游医郎中。她在一户人家门首空地处找了个角落,方一落坐,就有一抱孩妇人挪过来:“你不是俺们村的,也来找这郎中瞧病?那你在这窝坐着干甚?”妇人扬一眼诊摊前挨排的老弱妇孺。
“我不看病。”林禅也往那处瞧了一眼。
“呀!”妇人立时惊叫一声,引得近旁几人侧目,“你是个女的?!乖乖!扮什么男子汉咧?”
林禅笑笑,不回答。
“怪!俺开始瞧那个郎中高大强壮得不似个看病的,你这个小公子也不像个汉子,果是个姑娘哩。”
“哎!”妇人撮抱一下怀中孩子,瞅一眼林禅胳膊,凑近些问,“你不看病,莫不是来寻你的汉子?那个郎中就是你的相好罢!”
妇人两只圆眼睛溜溜地瞅着她,一脸看破说破,就要把她的沉默当成害羞之际,林禅开口:“不是。他不是我的……相好。”
妇人坐直些,嘴皮子“啧”一声:“做羞甚么,喜欢个男人而已。”
原依林禅性子,断不会再对妇人多作解释,但不知怎地,竟又冒出几句:“他的家世、过去我所知不多;我的过去与未来,他也不知……我和他,好像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而且……很快我就要离开,往后再也不能见,喜欢他做甚么?”
语罢,矫情的劲儿霎时退去,林禅尴尬得坐立难堪,恨不能将方才所说一句一句都抓回来咽回肚子里。
妇人听言,倒是不甚在意:“这有什么?我与我那冤家成亲前只晓得他是个男的,不也过来了?要让俺说,你等哪天不喜欢他了再离开,不然后半辈子都得惦记着,多亏?!”
怀中孩子一觉醒来,哼哼着闹哭,妇人忙拍哄着站起,溜达着走远了。
“林姐姐!?”
雀跃的身影闪现跑来:“你怎么到了这里?我还以为你与沈二哥……嗯?你胳膊怎么了?”
冬儿脸颊鼻尖冻得红,头发也坠坠散散,她奔至身前,蹲下身,低着脑袋探瞧。
“不小心摔了一下。”林禅抬了抬左臂,向闻声望过来的小吴郎中点点头,随后对冬儿道,“无碍,已经渐好。”
“待会儿让五哥——”
“呦!”不远处一妇人瞄见冬儿,笑呵呵逗她,“小猴子下山喽,又从哪棵树上下来的?”
冬儿闻言,甜甜笑望过去:“姐姐不要乱说,我可不会爬树。”
“姐姐不敢爬树,”妇人腿侧偎着的六七岁的娃儿仰头道,“她哥哥会骂她。”
童言童语立时引起一阵嗬嗬笑语。
冬儿瞥一眼忙于诊脉的小吴郎中,心虚地哼哼:“才不是。”
“冬儿。”林禅轻轻唤她。
“嗯?”冬儿转过脸。
对上清澈的眼眸,林禅喉头突发哽涩,半天吐不出一字来。
之后几日,林禅便留在村中,白天帮些力所能及的忙,晚间一同借宿韩婆家。小吴郎中对她的意外出现似乎存有颇多疑问,然而他什么也未问,每日看诊之余,不忘连带着关问她。
这日天晚,林禅已经躺下,狗吠中外间突然响起慌急的叫门声,沉闷闷的捶打之下,是妇人焦急的呼救!
小吴郎中还未休息,及时开了门。穿过一堵壁墙,林禅听出是陈嫂子的声音,那个初与她交谈的妇人。她的丈夫睡梦间猝然发起急症,四肢抽搐,眼见就要没了气息……
林禅听见妇人泣泪连连的急诉,以及紧跟而起的狂奔脚步。身旁冬儿也翻身坐起,一面胡乱披上袄衣,一面与她道:“林姐姐,你别下来,我去看看就回。”
说毕,跳下床追赶而去。
四周仿佛一瞬失了所有声音,黑暗暗的房间里,林禅独坐静等。一直到后半夜,苍老的木屋才有朝气流动。
他们回来了。
人救回来了。
冬儿一回来便探头进来让她安心。小吴郎中似在生气,板着声音将冬儿叫至旁屋。他们说什么,林禅自然不能听清,冬儿回来后,她自然也不会问,就像日间听到有老人提及冬儿很像村子里走失的一个孩子时,她只当听过一耳,不去追问。
她好像丧失了探知真相的**,知晓一分,便纠结一分,痛苦一分……情愿守着冷冰冰的结果,免受日日研磨舌尖的折磨。
“林姐姐,”冬儿被窝内用力搓着掌心,搓热了,翻身趴在床上,捉过林禅右手,“带你看一个秘密。”
林禅随之侧身。揭开一层被褥,冬儿带着她抚触其下的床板——指腹感受到缝隙般的纹路。
冬儿覆上她指,像沿着某种熟记于心的记忆,于昏暗里,一点点刻画回忆。
独属孩童的简单笔触,圈圈竖竖,一刻一划。
“这三人是谁?”
林禅轻声询问,像好奇这个秘密。
握着她的手,冬儿向右移动些许,指腹立时有所触及,一笔一顿抚过旧日尘迹:
“阿提与哥哥……”冬儿一面复写,一面念道,“还有……存儿。”
冬儿歪头看她:“我第一天来,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很厉害。”林禅回,“我只知道睡觉,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
冬儿笑着躺回去。
林禅为她掖好被子,刚躺下便听冬儿低语:“昨夜我梦见师父了,我犯了错,惹他老人家很是生气,师父不骂我,也不理我……林姐姐,我要怎么做,师父才会消气呢……”
许久,“只要冬儿好,”林禅盯着屋顶,“师父便不会真的生气。”
冬儿不言语,犹似入睡。
好半晌,只觉天儿都要亮了,房间里才又响起声音。
“明日顾大哥会来送药材,之后便会一路回奉县。林姐姐,你跟他车队一起走罢,路上好有人照应,与他同去见一见沈二哥。沈二哥说不定要回京呢,他那个凶神似的大哥亲自来抓,沈二哥生着病,怕是无力抵抗。”
林禅听着她夸张的“凶神”语气,以及话尾对沈愈的同情与维护,微微一笑应道:“……好。”
“谢谢你,林姐姐。”冬儿忽而扑过来,亲脸一下,“我是喜欢你的。”
林禅走了。
路程安稳,心愈沉重。车厢犹如一辆囚车,铐着她,关住她,让她失去心神自由,无力反抗,不敢反抗,只能认命又恐惧的任由载至刑场。
她没有去见沈愈。
卸下囚具,她依旧带着镣铐,麻木着两条腿,也要自觉地送身上前。
夜忽暴雨,林禅孤魂野鬼一般游荡……
僧人来超度她吗?
和尚
来念一念经
来超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