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我的头颅时,可否将这位姑娘一同带出?头颅轻巧,女子瘦弱,阁下既然能来,想必也能全身而退。”
“我只杀人。”
“可是在下要救的!我本与姑娘允诺互为施救,眼下却因阁下不得行,况你要杀之人是我,实与他人无关。这牢中已无旁人,杀一命,留一善,也可抵你来此造孽一场。”
“是抵你的孽?”男人声音冷沉。
“……”
“霍兰桉。”
男人一动,眸色偏转,施舍身后牢中女人。
“我认得你的刀。”女子对上他的视线。
“是吗?”霍兰桉漠然收回,“你很快就会忘记。”
女子扯出笑音,捞出腐水中一臂残尸:“因为我即将成为你刀下的短命亡魂么?”
“不会的姑娘。”锁链声晃荡,“阁下素来拿钱银办事,讲究的不过是各取所需。我虽无财买命,但若奉上毕生毒解药方,又怎换不回无关之人性命?”
“毒解药方,”霍兰桉勾唇不屑,“你又怎知我想要?”
“你师父的剑,也不想要?”
霍兰桉霎时眸光一凛,阴沉沉扫向牢中女子,一字一冷:“你说什么?”
女子立起身,狼狈淋淋趟着脚链,透过铁栏觑着牢外高影深目的男人:“作为交换,你要助我离开。”
“这水牢我进得,”霍兰桉狭长眼眸直逼,像以视线凌迟,“有何是拿不到的!”
女子脸贴上囚栏,幽幽盯住男人:“除非你要将这侯府天地颠倒。”
霍兰桉周身杀气蓦地凝聚,阴冷摄魂,仿若索命囚牢的一把斩首血刀。
“姑娘既愿双手奉上,阁下又何必亲身寻找?也好,在下身首分离之前,需交由阁下一样东西——前药我已给过姑娘,一月后,务必要将此解药为姑娘服下……”
回忆至此,木宛秋忽地顿声,良久无言。
林禅未追问,从各人言语中,她已大致摸清这段往事的前因后果,眼下她所关心的:“是那个杀手杀了他?”
“是。”木宛秋重新起声,稍顿,“不过不是在牢中。第二日,那位小姐便被放了出来,得偿所愿,而我……也在不久后,见到了武直。”
林禅察觉她语气微妙。
“从前我只觉他伪善,”木宛秋唇角一抹讥笑,“不想连血肉至亲都可不顾。如此贪生怕死、冷骨无情之人,又怎会掏出一颗真心去爱怜旁的人?”
血肉至亲……
林禅隐隐觉出不对,试探着喃喃:“血肉至亲……怎么会……”
“那是他的妹妹,”木宛秋面目自嘲,“世间唯一亲缘尚且如此,你我又算得甚么?”
“他们……葬于何处?”
木宛秋神情平静下来,看她一眼,许是从她眸中看出什么,默了片刻,她道:“怀州。”
怀州……
林禅突感一阵心悸。村夜苍穹下的狗吠,声声隐隐,分明早已入耳,理应听之为常,然而此刻却震响耳畔,惊得心脏耳鼓狂跳。
“落秋了,”林禅向外呢喃,“冬天快要到了……”
“他的忌日是哪一日?”她问木宛秋。
“十二月四。”
十二月四……
院首空落,林禅独身行于杂间小道,恍觉今夜月色如水,铺洒成银白色一条河流。她看不清脚下路途,一步、一步,浅浅深深地趟着,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驻足,林禅抬望素绡残月……孟浮周敛下眸光,从窗外移开视线。
霍兰桉冷沉眉目,径走过来,高大身影立时遮掩了夜月皎光。
眼前忽而一黯,她抬眸:“如何?”
霍兰桉伸臂揽住要退的腰身:“麻城,小远坡。”
“去找了她?”孟浮周挑挑眉,扬唇轻叹,“真令人捉摸不透。”
“她是何来历,是什么人?”霍兰桉低沉着嗓音,“你在乎?”
“你知道的。”孟浮周看着人,语调轻飘,“我在乎的从来只有一事。”
霍兰桉唇线紧抿,深不见底的瞳孔死死攫住人。
孟浮周离他这样近,对方胸膛隐伏的怒火升而为沉重呼吸,蓄势待发的气息喷拂她的脸额。
“让古锋回来。”孟浮周不想执于方才言谈,“木宛秋没有威胁,当初不杀她,眼下自也无需动手;至于林禅,不管她探听武直目的为何,只要不危及我的计划,我都可以不杀她。况且有沈愈二人在,便是想动手,也轻易成不得。”
“不危及你的计划!”霍兰桉戾气迸发,唇间狠狠咬磨一个“你”字,“于我,必要杀她!”
“就像当初要杀我?”
霍兰桉恨着昏暗中发亮的一双眸子:“也许当年就应该杀了你。”
“霍兰桉。”孟浮周忽唤他名,一瞬间像是置身往事囚牢,“再等等,等我得偿所愿,你就可以杀了我。”
“要怎么杀你?”霍兰桉手掌抵上细弱颈项,微微使力。
孟浮周稍稍仰首:“我记得你的刀。”
霍兰桉眼神一凝,盯住人,有力的指骨顺人领隙滑进,很快探触到熟悉的伤迹。他指腹压抚,爱怜又痛恨:“我让古锋去了怀州。”
皮肤颤起一层细密,孟浮周禁不住抖了抖,依旧放任指腹的温热游走。
杀一命,留一善……
她想起当年牢中所遇之人,那个书生模样的用毒高手。一面之缘,几载岁月,算来该谢他,世事有因果,他留的这点折腾人的毒,又何必要解?何必执着?
“窗子关上。”
霍兰桉指间一顿。
孟浮周一面解带,一面望他:“不关么?”
……
“在想让哪位男子替你摘下这天上月?”
林禅方揭起帘子,迎面而来的浓重药气里便夹杂着这么一句。她看一眼歪榻上把药当水喝的人,知道是在调侃她看了半晌月亮之事。
“不是。”她弯身进了马车。
“我倒是喜欢,”沈愈灌毕药汤,随手搁下,“可惜想不出有谁家姑娘愿意为我摘月。”
“……”林禅在一旁椅上坐了,懒得搭理。
“林姑娘。”
林禅闻声看人。沈愈总是这般称唤她,有礼的、疏离的、言笑的、亲昵的……她听过许多,然而此刻这三字却令她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或许是他的语气生疏得像是彼此初见,或许是其中所透露出的探究意味。
“犹记京中初见,”沈愈兀自接言,“不想一别七年,物是人非,已是对面不识。”
起秋夜凉,他拥着氅衣,姿态闲懒,话说得很慢,似是回首感叹,又像是慢条斯理的挑明。
林禅看着人,出乎意料的镇定,毫无被人戳破谎言的心虚与慌张,也无之前错意安抚的愠怒。
“我不是她。”
林禅平静承认。
“嗯。”沈愈随意自然地点首,“我还是我,你不来问我,我也不会认为此行是大费周折。”
“问你什么?”
林禅反问,“问了,你便能如实告知一切,不会生疑,不会隐瞒,不会有所保留么?”不等人答,她剖白似的,“我会!我做不到坦诚,只会问你,却回答不了你,不敢问你……对不起,我无法完全相信你。”
幸好,你也未全然相信我……
“是吗?”沈愈依旧那副样子,神情未有半点变化,“有人问我,那我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至于是否相信,那是他人之事,无需我去辨别真伪。”
“若是林姑娘来问,”沈愈随手抄起榻上的书,“我怎么也要更坦诚一些。不伤家人亲友,知无不言,未必没有可能。”
一番话,尤是最末,听得林禅无奈又沮丧。
甚至敏感地认为,沈愈意有所指。
满腹心事皆化为车外虫鸣,夜幕降临,诉声响响,欲与人倾吐。
然林禅终究咽而不发。
“明日可要离开?”沈愈翻过书页,“林姑娘若无旁处要去,不如一道转路怀州。”
林禅心中“咯噔”一下。
“吴景瑭与冬儿他们不知行至何处了。”沈愈从书墨上抬眸。
对上他的视线,林禅道:“我要在这里待上些日子,便不与你们同去怀州了。”
“待着晒太阳?”沈愈目光移回书上,“听起来甚好,也可陪陪老人家。”
林禅装作听不出他话中古怪调侃。
她不会久留于此,只是不好与他们同去怀州而已。
“马车留给你,或让司敏帮林姑娘搭个草棚,我瞧着……”言至一半,沈愈忽而偏首闷咳,待稍缓,才续上,“我瞧着主人家并不十分乐于招待,好坏给你留下遮风挡雨的地。”
“……”林禅起身将帘窗掩实,“多谢,不必了。”
沈愈看着人坐下,眸光若有似无地打量。林禅心中有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面上硬是撑着不敢有所显露。
熬了一会,她正要欲盖弥彰地交谈几句,好不着痕迹的逃下车,不想沈愈当头一语惊得她险些露了心思。
“总觉得林姑娘神通广大,能未卜先知。”
林禅恰到好处地茫然一瞬,随后微微讶异,带了点莫名,道:“我若能未卜先知,想来会因泄露天机而遭罚,说不上何时,”她抚胸作势,“这里,就会挨上一刀。”
沈愈眼神几变,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林禅知道他生气了!这回是真的。她笑了笑,以示自己只是随口说就。
好罢,沈愈,等到了这一日,再对你坦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