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这……便是你的远亲姐姐?”
沈愈抱臂,目光注视前方,问着身边人。
“……”林禅径自过去,靠近,蹲身轻问门前窝晒日光的人,“婆婆,家中可有人在?”
老妇人半晌抬起枯白发顶,漠然地望一眼林禅,眸子白蒙蒙的。
林禅看一眼半掩的灰旧院门,身前人又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宛若守护的门神,苍老而静默。
“你们找谁?”
起身之际,身后突传来女子声音。林禅回身——
阿……阿轻?!
林禅登时惊口无言。
“你们找谁?”
女子再一次开口,神情语气显出戒备,目光谨慎地打量。
沈愈上前,作揖:“打扰。我们来此是为寻亲,想必……找的便是姐姐。”
寻亲?
女子稍解防备:“找错人了。”随后看也不看他们,转身就朝着自家门前走去,“我家没亲。沾点亲的,都埋你们身后那坡子上了。”
沈愈随言向后一眼,又好整以暇地瞅着要“寻亲”之人。
林禅已从猛然一见的惊诧中回神。
“我不寻亲。”
她紧跟人转身,盯着女子背上的药篓,“我找你,木姑娘。”
木宛秋推门一滞。
她不是阿轻。
林禅知道。
阿轻也从来不是她。
她只是熟悉这张脸而已。
“婆婆,”木宛秋未有旁的反应,微侧首,对门前老妇人道,“太阳要落了。”
老妇人依旧垂着头,恍若未闻。
院内,木宛秋卸下背篓,净手进屋:“姑娘,你我并不相识,”她拎起茶水,倾注入碗,“真是好奇你因何事找上我。”
林禅道谢接过,拇指轻轻磨着碗沿缺口。
“怎么?”木宛秋瞧她,“是有难言之隐?还是……”她的视线转过林禅,轻飘飘落在桌边另一人——沈愈身上。
“还是有人在,姑娘不便说?”她好似已笃定是后者,浅笑着替沈愈倒上茶水。
林禅被人言中下怀。
她是顾忌着沈愈在旁,可既然让他跟来,今日局面便在意料之中。
“此言有误,”沈愈颔首谢过茶水,道,“倘若顾忌着我,方才又怎会让我一道进来?”
林禅:“……”不知是谁装作看不见她的示意。
“既是这样,”木宛秋一同坐下,“姑娘便有话直说。”
来都来了,林禅早想好了应对。她适时表露出几分难为情与羞怯,欲言又止须臾,终于豁出去般开口问对面女子:“木姑娘,你可否告诉我……武大哥如今身在何处?”
桌上霎时诡异一瞬,静得林禅听见了梁上灰屑啪嗒入水的声音。
“你说谁?”木宛秋蓦地嗤笑出声,滑天下之大稽一般反问林禅,“武大哥?!多久了?你还不知你的武大哥身在何处??”
她的语气蓄满嘲讽与可笑。
林禅愣愣的看着她,慢慢低垂眉眼,摇摇头:“我不知,他说……他说过会来找我,可是我却再也没见过他,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我只是想……只是想问一句他……”
“他死了。”
木宛秋冷漠地打断。
林禅猛地抬起脸,面目茫茫然发怔,像是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死了。”木宛秋不留一点余地,“你的武大哥早死了!”
林禅眨了眨眼,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再缓缓透出水光。她咬着唇,不愿在人前流下眼泪似的强忍悲痛。
木宛秋直直盯着她看。
从她的眼神中,林禅看到了嘲弄、悲哀、同情、愤恨,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她刷地起身:“为了他,你终究还是找到了这里。呵!”她笑了笑,“真可恨!真可悲啊!为了这么一个男人!几年了?死人的坟前草怕是长得房高了,你竟还留在原地?!”
木宛秋平复喘息起伏,转身便走,至门边止住步子,偏过头:“不要想着去他墓前,死了便是死了,谁又知道埋哪块土呢?”
木宛秋走了。屋内只余下沈愈与她。果不其然耳边听得一句:“武大哥……早知道是这么一出‘痴女寻情郎’,我肯定听林姑娘的,不来凑这戏台。”
说着,沈愈百无聊赖地起身:“还是司敏有先见之明。”
沈愈也走了。
衣影一晃,消失于屋前。抬指揩去余下泪意,林禅方才长出一气。
木宛秋……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曾问小姐:“此人与武直是何关系?”
“男女之情。”小姐注视着她,缓缓又补上一言,“武直所爱有二,她们知晓彼此存在,却从来不作相见。”
一缕烟火窜吸鼻端。林禅起身,出了屋子,整个小院上空袅袅炊烟余迹,在将夜的暮色下甚是静谧。
抬步,林禅向着那方烟囱,她未入内,只在外与归家忙碌的女子道:“我知他很可能已离人世,来找你,不只是有所念,更是想为自己求个结果。木姑娘,”她看着融融柴火也暖不了一分的眉眼,“对不起,本不该这般搅扰你。”
后一句是她真心之言。如若可以,她一点儿也不想触及旁人伤口。
门首的婆婆依旧守在那里。林禅顺着坑洼小道行不多时,便见转道处歇停的马车。
司敏正捋着马儿鬃毛,听见动静回头:“林姑……”他脱口又止,极快地瞥了一眼马车,才接着道,“若事情已了,今夜便先寻地暂歇。”
林禅回首望一眼掩于黄昏下的寥落村家,转过头来正待与司敏说明。
“今夜就先在此。”司敏又一次显出他的敏锐,“我去拾些生火的树枝。”
他说完便动身。
“我与你一起去。”林禅抬步跟上。
走在前的司敏顿了顿,忽冒出一句:“其实你不用管他。”
这个“他”所指为谁,自无需人明言。
林禅哪里不明白司敏话中之意。
她尴尬得目光飘忽,对司敏道:“我……我好像有东西……落了,我还是先回去……”
“嗯。”司敏应声,一面向前,“我走远些瞧瞧可有能充饥的,你与二公子且先等等。”
“好……”
林禅只能折返,立在静幽幽的马车外,心中莫名心虚。
“沈愈?”
她开口,无人回应。
林禅默了一会,随后不再犹豫,上前揭开帘子直接进了。一眼瞧见那“充耳不闻”之人好生侧卧于软榻上,一张面孔,被手中举阅的书遮得滴容不漏。
擦身煎药的小炉,林禅挨进里间。谁知甫一靠近,那阅着书的人倏而一个翻身,竟转面向里侧着。
林禅:“……”
这是生气了?
此时情景,忽令她忆起小姐所言,彼时她尚不明白其中情思由来,如今再看,日长月久已让它有迹可循。
“这样早,便要睡?”林禅就榻沿的空儿坐下,探声问搁下书,闭眸要睡的人。
沈愈动了动,蹭蹭软枕:“无人吵,便睡得着。”
一脸“本公子要睡,无关人等莫要打扰”。
要如何哄?
林禅冥思苦想,总不能搬起石头自砸脚说方才一番纯是胡言乱语,那就不是哄人,是坦白了。
便是要说,也不在眼下。
林禅忽然想起甚么,问人:“要不要听个故事?”
意料之中的不理睬。
顾不上许多,在沈愈真的睡着或是开口赶她下去之前,林禅自顾讲了起来:“不知是多久以前,冬夜里下起鹅毛大雪。一只呆头小羊风雪中迷了路,四下空无一人,它又冷又饿,迷迷糊糊,跌来撞去。很快,它摔倒了,冰雪凉凉,它早已没了气力,忽然!它听见了吧嗒吧嗒的马蹄声,一匹马儿正向它跑来,小羊‘咩咩’地唤着,它说:‘马儿,马儿,快些停下来罢!’它想跟着马儿,也许就不会再迷路了。可是天太黑了,雪也很大很大,马儿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它。小羊觉得它要死了,因为一只狼的眼睛看见了它……”
林禅讲完。问:“你说,那只马儿为何看不见小羊?”
沈愈像被故事催了眠,声音染上睡意:“这个故事不好。”他合着眸,摇摇首,“不如‘痴情女千里寻亲郎’。”
林禅:“…………”
怎又绕回去了?
当真是难哄……
叩叩——
车璧沉闷轻响。
林禅有所料,掀开帘一看,果然是冷着脸的木宛秋。
她抬眼,语气淡淡:“你进来。”
话落,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林禅盯了会背影,转首与沈愈说一声便下了马车跟上去。
木宛秋引她进灶间,无声无话地用过粗茶淡饭,木宛秋才开口:“武直六年前就死了。你想求结果,这便是结果。”
婆婆佝着背,坐在桌前,一磨一挪地抿着碗内稀粥。林禅余光瞧着:“……是谁杀了他?”
“知道了,又怎样?”木宛秋看着她,眼眸含笑,“为他报仇?”
林禅言:“报不了。”
对方笑意更深,眼尾都扬了起来:“对。”她赞同道,“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林禅听着村乡里夜的寂静,沉默。
“那年……”木宛秋抬手接过婆婆的空碗,仿佛事不关己地回忆,“我去京中寻他,得知他被囚于安庆侯府。地下水牢可不是轻易能进的,我费上许多心力,不惜装哑,才进得小姐院中……说起这位侯府庶主,当真是古怪又可怜,捡来的石子花草都能看上半日,明明那般想逃,偏又放弃得来不易的机会,落得伤痕累累。她们以为她快死了,殊不知那才是‘活’——置之死地而后生。”
林禅静静听着有关孟浮周的旧日往事。
“遍寻不得的地牢入口,你能想到其一就在这位小姐的床榻之上么?”饶是年久,此时提起,木宛秋仍觉可笑似的,“不知日日夜夜看着眼前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打扫’房间的丫头,她心里会想些什么?”
“你进了地牢。”
木宛秋点头:“她雪夜出逃被关,我才得以发现榻间机关,那入口处极为隐秘,当时我甚至怀疑夜夜躺这张榻上的人也不知晓它的存在。一下地牢,扑面便是血腥之气,探寻间我听得熟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