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又动了起来,朝岸边驶去。
“我确实不懂,但我相信主子。如果有她都做不好的事,我们再怎么烦恼也无用。”
水声哗啦中,胡狗儿的声音沉沉响起,像是压舱的石块。
他的话并不让人拨云见日,月台更想事无巨细地护好孟长盈。替她愁,替她痛,替她拂去人间所有的尘灰。
月台抬手划过凉凉的荷叶边缘,望着远处的湖岸,不再作声。
天色已晚,盛夏的暑气渐渐消弭,月亮撒下冷寂的光辉。
一路回宫,马车将孟长盈送到紫微殿。
下车时,马车里眼带醉意的万俟望含笑,抽出发间的荷花,塞到孟长盈手中。
“雪奴儿,今夜荷花伴你入梦。”
孟长盈侧过头,眼尾轻飘飘扫过他年轻俊美的脸,只留给他一个短暂的回首。
月台扶着孟长盈,往她肩上披了件衣裳。
踏入殿门时,孟长盈将手中那只盛开的荷递给月台。
月台顺手接过来,询问道:“这荷花可要养起来?”
孟长盈指尖那点带露的湿意冰凉,院中又响起两声悠扬的鹿鸣,小鹿哒哒哒来回走动。
灯光照映下,小鹿的眼睛澄澈如洗,像是一望无际的夜空。
孟长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花喂鹿吧。”
月台一怔。
孟长盈走出两步,又道:“喂完将它们送去兽园。”
月台脚步停住,惊讶过后,她不由得看向默默跟在后面的胡狗儿。
他听见这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双漆黑眼睛只望着孟长盈的背影。
竟真是她杞人忧天了。
翌日。
星展鼓着脸蛋,抱胸在孟长盈案前走来走去。
孟长盈手中书册翻过一页。
星展来回走动得更快,几乎要在带起一阵风。
孟长盈放下书,看向她。
星展身体立刻僵硬,眼珠子转过去,见孟长盈面无异色,才瘪着嘴凑过去,挨着她的腿坐下。
偏偏又不说话,只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孟长盈。
孟长盈无奈:“这是怎么了?”
星展就等她问了,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你们昨个夜里出去玩,怎么不带我?”
一旁整理书案的月台闻言,皱眉看了星展一眼。
孟长盈面色淡了些,又拿起书。
“若要游玩,今夜许你出宫。”
星展又摇头,还是忿忿不平:“自己出去玩有什么意思,我也想同你们一块去!”
孟长盈不语。
月台低声斥她:“闹什么呢,没个正形。”
星展小声哼哼,眼角余光瞥到空荡荡的院子,顿时奇怪道:“小皇帝送的那两只鹿呢?昨夜里还在呀?”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月台整理书籍的动作重了两分:“送去兽园了,你怎么日日只想着这些闲杂事?”
“我就问一嘴,”星展嘟囔着,转头又理直气壮向孟长盈告状,“主子你看月台,她总说我!”
孟长盈“嗯” 了一声,翻了一页书。
星展委屈拿了一块糕点,气咻咻两口吃下,发现味道不错,又多吃了几块。吃着吃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又带了笑。
他拿起扇子给孟长盈扇风,边扇边说:“主子,你猜我昨天碰到谁了?”
微风吹动孟长盈的额发,她视线一直落在书上,只淡淡道:“谁?”
星展习惯孟长盈这幅样子,仍旧兴冲冲地说:“是拉坦,他现在跟在万俟浑做事,我同他聊了几句,你们猜我发现什么了?”
孟长盈又慢悠悠翻过一页书:“什么?”
月台手中动作倒是慢了下来,明显在等星展下一句话。
星展眼睛在月台面上转一圈,脸上漾开得意,也不卖关子,直接道:“万俟丹珠同他搞在一起了!”
“……谁?万俟浑?”月台怀疑地追问一句。
“可不就是他!平时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还是个风流的,居然把万俟丹珠带回府了!”
星展口中啧啧啧,说八卦说得两眼放光。
毕竟万俟丹珠名义上还是万俟浑的姑姑,虽说两人实际上并无什么干系,但好歹是皇家人,总得顾着些面子吧。
孟长盈目光投了过来,开口问道:“万俟浑可有遮掩?”
“他到底还是要脸,明面上只说是招待她,可私底下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星展讲八卦讲得两眼放光,月台面露思索,看向孟长盈。
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注意到月台的欲言又止,孟长盈摇头,接着看书,只随意道:“不必管,这是皇帝该操心的事。”
紫微殿外的宫道上,万俟望正脚步轻快地走来。
德福跟在他身边,明显察觉到他的好心情。
虽说平时万俟望面上也带笑,但那笑是让人畏惧的。今日不一样,今日他面上的笑,简直称得上是如沐春风。
这词用得德福自己都觉得惊悚。
万俟望大步走在前,阳光热烈洒下来,带来焦灼烤人的热意。
他面上隐约见汗,但眼底笑意分毫未减,眉目如同浸在山泉中的蜜蜡石,温和清爽。
他的确心情很好。
昨夜,酒不醉人人自醉*。
今早起来,十里荷塘所有的一切历历如绘,叫他的一颗心泡在蜜水中般满足。
他似乎叩开了一扇最难打开的芳扉。
思及此,万俟望脸上的笑愈发意气飞扬。
踏入长信宫,走近紫微殿,万俟望看了眼空荡的园林,随口问道:“那两只福寿呢?”
洒扫宫人规矩行礼道:“回陛下,昨夜里送去兽园了。”
万俟望眼风一扫,斜飞眼尾迫人:“谁让送去的?”
洒扫宫人浑身一抖,惶恐跪地,硬着头皮答:“回……回陛下,是娘娘亲自开的口。”
是她?
万俟望轻快的脚步缓了缓。
原本他也没想要孟长盈将“福寿”留在长信宫,但昨天夜里还在,他着实惊喜。
可一早又说被送走了,万俟望心绪不免有些波动。
耽搁这一会,胡狗儿已然得了信过来,欠身行礼道:“陛下,主子不见客,请回。”
万俟望皱眉,通身飞扬的气势沉下来,一字一顿反问:“不见……客?”
胡狗儿道:“是。”
万俟望上前一步:“朕也不见,你可通报清楚了?”
胡狗儿似乎没发觉他的拂然,嘴里缓慢吐出两个字:“不见。”
万俟望眼眸微眯,眼底闪过危险的暗光,打量着这个他早看不顺眼的杂胡。
正这时,月台快步走出来,面庞带着一贯的浅笑。
“主子正在休憩,陛下繁忙,来此不过待个一时半刻,何必扰主子接待呢?”
月台和胡狗儿不一样,她的话万俟望还是要给两分薄面。
“既如此,娘娘好生歇息,朕得了空闲再来。”
万俟望嘴角弧度端和,眸光却晦暗,笑意只浮在面上。
月台含笑行礼,胡狗儿木头一样。
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万俟望确实忙于政事,这一去便好些天没再过来。
与此同时,宫外传来万俟浑犯事的消息。
从前,北朔南方边境常有小规模战役,今日你吞我粮草,明日我灭你一城,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而今,北朔迁都京洛,京洛位于天下之中,淮江上游。南雍国都建安在淮江下游。
因此,自迁都后,边境各部皆蠢蠢欲动,似乎是想一试锋芒,摩擦骚扰比以往多了许多。
万俟浑作为司隶校尉,手底下也有些人马。
他所犯的罪,便是通敌。这罪名来得蹊跷,万俟望的判决下得更是雷厉风行。
孟长盈得到消息的时候,万俟浑已被处决,法场五马分尸,死后不得入皇陵。
对于皇室中人,这样的刑罚很重。
更何况万俟浑在万俟望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即便庸碌,也该有两分情谊在。
可万俟望竟丝毫不留情,也不肯成全万俟浑最后一点皇室体面。堂堂王爷,曝尸荒野。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噤声,对万俟望的狠厉手段忌惮不已。
孟长盈倒不惊讶,她早知道万俟望是什么样的人。
早在七年前她就知道,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装着野心和野性,唯独没有无用的慈悲。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盛夏燥热,孟长盈的身子比冬日,稍稍康健些。但她身子底薄,不好多用冰,因而也被暑热逼得情绪怏怏。
这天傍晚,孟长盈在湖边亭歇凉。
日头消退,微风徐徐,孟长盈歪在躺椅上,面上盖着一条轻罗帕子,随着细微呼吸,帕子轻轻浮动,如烟如云笼罩着那张雪白面容。
旁边有人执扇轻摇,送来舒爽清风。
孟长盈懒懒道:“什么时辰了?”
摇动的羽扇微顿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
“申时过半。”
孟长盈睁开眼,隔着朦胧轻罗,望进一双目不转睛的深邃眉眼。
上一回见面,还是荷塘夜游。
万俟望放下小扇,提壶倒了一杯菊花茶,送到孟长盈面前。
“可要润润口?”
孟长盈默了默,稍稍起身。
那张轻纱罗帕飘然滑落,像是一缕轻烟吹散,显出其后剔透冰雪似的面庞。
她一露面,亭中残余的暑气似乎都散了三分。
万俟望脸上笑意更盛,目光灼灼,将那杯花茶直接送到孟长盈唇边,玉色杯口几乎碰到她淡红唇珠。
孟长盈抬目看他,万俟望朝她挑眉,姿态再亲昵自然不过,将杯口朝她唇上轻轻一压。
*——《水浒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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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曝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