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盈没有喝,抬手拿过茶杯,纤细手指丝毫没有触碰到万俟望的手。
“我自己来。”
孟长盈浅啜两口,润润干燥喉舌。
万俟望望着她垂落的长睫,还悬在空中的手握拳,放下。
“好些天不见,雪奴儿也不想我吗?”
他落下的手掌按在躺椅扶手上,躺椅轻微一晃,孟长盈额前一缕发丝沾上她湿润的唇。
她生了一双薄唇,颜色浅淡。
据说这样的人都很薄情。
万俟望目光凝在那几根如墨发丝上,不自觉伸出手,轻拈起那缕发丝。
许是他的手掌太过宽大,不免多了些触碰,他手指指节压在孟长盈的脸颊上,温热柔软。
细微如清风的鼻息拂过他指尖,叫他从掌心到胸口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想要再多碰些什么。
下一瞬。
“啪——”
孟长盈微侧过脸,面无表情拍开他的手,淡漠训斥:“无礼。”
这一拍力道不大,反倒是孟长盈的掌心先红了。
万俟望的手僵在原地,眼底瞬间聚起浓云,沉声重复:“无礼?”
孟长盈眼尾睨他一眼,薄而冷的唇平直,漠然道:“你过来做什么?”
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虽说她似乎总是这样,可万俟望能分辨出那点细微的差别。
就像荷塘夜游那晚,他分辨出孟长盈的亲近和柔情。此时他也能分辨出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态度,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来做什么?”万俟望忽然展开一个笑,眼底压着一层不外露的怒气,“娘娘,你歇凉品茶,好不惬意。我却忙得连见你一面都难。”
孟长盈靠上躺椅,目光看向水中金黄的夕阳光影,泰然道:“你是皇帝,本该如此。”
“那你呢?”万俟望扯起嘴角,低低冷笑一声,欺身靠近,紧盯着孟长盈,反问道:“你是太后,也是本该如此?”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神微动,长而密的睫毛下泄出漆黑眸光。
半晌,她平静而厌倦地开口:“若无正事,就回你的紫宸殿去。”
万俟望胸口骤然翻滚强烈的怒气,重重呼吸一声,几乎像是野兽的低吼。
他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
过去的七年里,在孟长盈面前,他压制自己的本能和攻击性。以前是为了权力,现在多了点别的。但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不是为了让孟长盈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孟长盈,你什么意思!”
他愠怒质问,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沉闷的珠子滚过耳膜,带起细微颤栗。
孟长盈蹙眉,抬眸看他,淡淡的不悦。
“胆子大了,敢同我发脾气了?”
这点不悦稍稍安抚了万俟望一些,他最不喜欢孟长盈油盐不进的样子。他要孟长盈给他反应,不要只有他一个人在红尘俗世里翻滚。
万俟望胸口起伏,手掌压在孟长盈身侧,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她,耳畔绿珠狂乱摇动,他嗓音沙哑:“雪奴儿,我该这样唤你吗?”
孟长盈静静看着他,然后缓慢摇了下头。
“呵。”万俟望低下头,自嘲中带着一丝疲惫,奚弄道:“娘娘把控政政局是一把好手,玩弄人心更是游刃有余,小七佩服。”
孟长盈银白袖口下的指尖微微一动,抿着唇,没有应声。
万俟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光扫到她腰间坠着的白玉双卯佩,目光霎时间凝住。
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白衣裳,双卯佩挂在身上不显眼,是以万俟望才发觉到。
他目光那块他亲手打磨雕刻的玉佩上停顿了会,而后目光缓慢上移,落在她胸前的如意云头长命锁上。
那上面写着四个字康健喜乐,是孟长盈的母亲和外祖亲手为她锻的。
只看了这么一眼,万俟望胸口层层激愤的怒火忽然散了一大半。
或许是欢喜,或许是怜惜,他没那么生气了。
万俟望坐回去,甩了下宽袖,又看了眼那块双卯佩,转了话头,提起国事来,“北关有些乱,我不准备多管。”
孟长盈似乎对他态度的转变好不好奇,只“嗯”了一声,眉目冷淡。
“万俟枭抵抗改革,他手下不少旧贵抱团,还把手伸到了京洛,以为这样便能让我忌惮。”
万俟望嗤笑一声,十足地嘲讽,目光又转回孟长盈脸上,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北关从此以后,就只是边塞关卡,是牢狱流放之所,是汉人和漠朔人最末流的去处。”
孟长盈脸色平静无波,听完后闭上眼,又将那块罗帕盖在面上,“与我何干。”
万俟望笑笑,心稍稍放回去。毕竟从前孟长盈与万俟枭也有过不少联系合作,孟长盈如今万事不管,也不管万俟枭,那便是好事。
夕阳暖光金黄,孟长盈倾泻而下的发丝也带着细碎光芒。
万俟望低垂眼睑,飞扬眼尾也安静下来,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罗帕后的朦胧睡颜。
荷塘那夜的她,和今天的她交错在脑海中出现,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睛也曾为他掀起微澜。
他不要她冷漠的眼神。他要孟长盈像他一样。
不日,永宁寺作佛事法会。先帝礼佛,万俟望便也露了个面。
回来时一身的香烛味道,他面上常带着的笑都淡了几分,一进紫宸殿,直接便道:“备汤,朕要沐浴。”
德福立马吩咐下去,再小心地伺候万俟望换衣,禀报道:“陛下,崔大人方才还问,后晌的法会陛下还去吗?”
“不去,”万俟望皱眉,难掩嫌恶,语气轻蔑,“若当真拜一拜佛,便能心想事成,那还要朕做什么?”
德福眼皮一跳,躬身弱声道:“陛下说的是,求神拜佛,不如来求陛下。”
万俟望不在意这份恭维。
越是乱世凶年,信佛的人越多,那是因为人们太过无能。
他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痛苦的人生,无法得到想要的一切,才去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祈求一根无用的救命稻草。
万俟望如今得到的一切,未来将会得到的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什么求佛拜佛,不过是懦夫所为。
他藐视佛。
万俟望泡在青玉汤池中,热汽袅袅遮掩在眼前,叫他想起亭中孟长盈面上那方朦胧罗帕。
他不自觉笑了,但很快,笑意淡下来。
“拿酒来,”他突然传令,顿了下,锋利眉眼打湿后更为摄人心魄,“最烈的酒。”
长信宫。
孟长盈正提笔画图,对照着地形舆图。
月台在旁为她打扇磨墨。
窗户开着,日光斜斜打进来,周遭安静,偶有鸟雀鸣叫。
忽然,安静中响起些混乱声响。
孟长盈不甚在意。但过了会,动静越来越大,像是动起了手。
孟长盈毛笔停下,目光看向窗外。
月台立时放下小扇,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瞧瞧,外头闹什么呢。”
她还没走出去,星展已急急闯进来,头上见汗。
“主子,小皇帝在外面,非要往里闯,德福说他饮了烈酒,这会正醉着。”
月台闻言,回头去看孟长盈,等她的指示。
孟长盈微微拧眉,搁了笔,道:“让他进来。”
星展转身出去传话,门口动静立刻小了,万俟望大步流星闯进来,竟只穿了件中衣,更显出他宽肩窄腰的健硕身形。
他微卷头发披散着,滴下细小水珠,打湿那件薄薄中衣,显出流畅起伏的肌肉轮廓。
孟长盈拧眉看着他奔过来,扑在她腿上,仰目凝望着她。
那双琥珀眼珠明亮得像星子,最简单直接的情意扑面而来。
“为什么不理我!”
这是真醉了。
孟长盈眉头松了松,轻斥道:“怎么喝成这样,胡闹。”
万俟望充耳不闻,俊美邪魅的一张脸发红,带着蒸腾酒气,两眼发直。脊背宽阔像是头狼,却像只大狗窝在她腿边。
“你说,为什么不理我?”
他两只手都握上孟长盈的手,滚烫蜜色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孟长盈的手,从掌心到指尖都不露分毫。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接着催促:“快说!为什么不准我进来,为什么我不能唤你雪奴儿,为什么要把我推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他瘪了下嘴,孩子似的委屈。
孟长盈细细扫过他的眉眼,讶异中带着新奇。她从没见过万俟望醉酒。
“这是喝了多少?”
万俟望一手按着她手腕,一手掰开她的手指,再将滚烫潮红的脸压上她温凉柔软的掌心,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小兽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孟长盈任他贴了会,直到掌心热度也随之升高,她往回收手:“松开些。”
万俟望猛然抬眼,像是什么宝贝要被人抢走。
他紧紧抓住孟长盈的手,一张脸胡乱往上蹭,高挺鼻尖擦过绵软掌心,灼热濡湿的呼吸染红莹白指尖。
似乎这样还不够,他一口叼上那截手指,想要恶狠狠地咬下去,却又停住,最后只磨牙似的地来回含弄。
孟长盈没有再抽手,只垂眸看着他。
万俟望自得其乐咬了会,突然撩起浓黑长睫,去瞧她的脸色。
孟长盈平和地同他对视:“好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