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望微一仰头,笑意又多了些傲气自得,浸润着比日光还耀眼的光泽。
“自然是我亲手做的。”
孟长盈轻抿唇,低头细细去看那只双卯佩,温润莹亮,小巧可爱的两只玉卯,一寸见方,却打磨得也很精细。
但更重要的是,上面稍显粗放的刻字,能看出是万俟望的手笔。
厌胜双卯,是前朝时汉人的习俗。双卯分为刚卯和严卯,需在正月卯日卯时制作,一年只这一次,才可以刚严正气压卯之邪气,所谓“金刀之利,皆不得行*”。
除夕子时,万俟望还在云城,那时他千里夜奔,也不过只能同孟长盈待上两三个时辰。
或许只有远在云城的孟长盈知道,那时他们有多忙乱。
可就在这种晨兴夜寐的时候,万俟望竟还抽出时间,亲手在卯日卯时制了这对双卯佩,用来贺大半年之后孟长盈的生辰。
可是,他本不必这么做。
一个生辰礼而已。
孟长盈不自觉捏紧双卯佩,垂下的睫羽如墨,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万俟望见她久久不动,终于松开她,低头去瞧她的面色。
“雪奴儿?”
孟长盈抬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万俟望不知怎的,忽然在她平常的语气中觉出一种不同来。
这种感觉很难叙述,但却实实在在地让他通体舒畅,莫名欢喜。
遥遥月下,十里荷塘。
船边一支荷花探出来,层叠如美人袖,在轻风中飘下小船似的嫩粉花瓣。
万俟望袖袍一挥,随手折下那支荷,插入鬓发,朝孟长盈勾唇一笑,张扬又肆意。
清丽荷花与他浓墨重彩的一张脸相得益彰,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感,犹如猛虎嗅蔷薇。
花瓣带露,摇曳间水珠落下,顺着万俟望眉骨留下,微微沾湿眼尾浓黑眼睫。
他向前一步,挑眉道:“你瞧,可还入眼?”
不知是在说白玉双卯佩,还是在说簪花的他。
孟长盈抬手,一点点拭去他面上蜿蜒的水痕,微凉的指腹落在滚烫面庞上,缓慢爬过的细微痒意让他下颌微微紧绷。
“有些歪了。”
孟长盈将那朵盛开的荷调正,层层叠叠花瓣间藏着的水珠纷纷落下,像是夏夜里一场小小的急雨。
万俟望丝毫未躲,只眯了眯眼,水珠打湿他的脸,打湿孟长盈的指尖。
“你更喜欢我湿着?”
他眼底兴味浓厚,压低嗓音带着危险磁性,进攻感十足。
孟长盈眸光微动,随手拉了拉他一缕微卷散发,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上扬。
“还算入眼。”
“那真是荣幸之至。”
万俟望随着她的动作,歪了下头,耳畔绿宝金珠也随之摇动,抓人视线。
万俟望注意到孟长盈飘过去的眼神,他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喉结滚动,肩背肌肉不受控制地绷起,诱哄般的哑声说:“金珠,也湿了。”
孟长盈眼波一转,月华似的目光淌过他发红的眼尾。
她似笑非笑的唇角叫人烧红似的窘迫,在那双清明如水晶的眼睛面前,仿佛任何幽深晦暗都藏不住。
可在万俟望一瞬不移的盯视中,孟长盈的湿润指尖,还是捏住了那只乱摇的绿宝金珠。
捏住的那一刻,万俟望喉咙间滚出一声似喟叹似呜咽的喘息。
孟长盈揉揉绿宝珠,松开手。
“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
万俟望嗓音还带着低哑,眼珠紧紧跟着她转动,像是第一回见到人的野兽。
孟长盈没有回答,只是坐回长案边。
她垂首理了理双卯佩上的四色丝绦,再将它仔细挂在腰间。
万俟望看着她小心的动作,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满足,压过方才那句让人不适的话。
他嘴角笑意渐浓,仰头饮尽一杯酒,明知故问一般:“你很喜欢这双卯佩?”
孟长盈抬目看他,嘴角牵起,点了下头。
“喜欢。”
夜色轻微拂起衣袖,也轻柔拂过万俟望的心。
又是一句喜欢,不知不觉间,孟长盈似乎对他说了许多句喜欢。
万俟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饮尽一杯酒。
今日这酒是为孟长盈备的,清甜果酒,喝不醉人。
可万俟望却觉得飘忽,从心头到手掌,都燥热难耐,似是醉了。
他俯身趴到案上,小麦色手掌拉住孟长盈一截霁青衣袖。
那截雪白手腕上的碧玉镯一晃,撞上她腰间的双卯佩。
轻灵一响,叫人跟着心跳。
孟长盈垂眸看着他,万俟望仰面凝着她。
万籁俱寂中,只有水波荡漾。
万俟望笑了,他开口,几乎是毫不犹豫。
“雪奴儿,我……”
忽然,一根微凉的净白手指压上他的唇。
他口中潮热酒气吐纳,让那根纤细手指细微一抖。
笔端淡雅的荷香中,掺上一丝草药的清冷微苦。
像是孟长盈这个人,叫他忍不住靠近。就算苦,也勾人心弦。
万俟望眼眸发红,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
在蒸腾的果酒甜香中,在她安静清透的眸光中,在他的十里荷塘中,他醉了。
可她还是带着凉意,清醒的凉意。
万俟望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抿进那截雪白柔软的指尖。
“我……”
“不要说。”她说。
孟长盈抽回手,恬静注视着他,带着夜晚特有的温柔迷蒙。
万俟望甩了下头,荷花花瓣和绿珠一齐摇动。
他像只被主人拒绝亲近的大狗,眼底带着天然而原始的渴求。
“为什么?”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孟长盈声音轻而慢,嘴角带着柔和的浅笑。
万俟望如同被蛊惑一般,伸手轻轻触上她的脸庞。
孟长盈没有躲避,任由他缓慢地,用触碰珍宝一样小心的力道,捧上她的脸。
万俟望的拇指,轻轻擦过他用目光描摹过无数次的淡红唇珠,柔软滑腻,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
“雪奴儿。”
他又唤了一遍。
“嗯,我在。”
今夜会是很好的回忆。
所以,不要毁了它。
游船停在荷塘深处,四周静谧无声。
灯光昏暗的船尾,月台静静站着。游船轻微地浮动,堆叠的荷叶荷花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叫她有些烦躁。
月台扬手想要拉断面前那只硕大的荷叶,可伸出手去,荷叶圆圆的边缘凉而润,叫她回忆起少时同孟长盈褚夫人折荷的记忆。
她动作一顿,最终还是垂下手。
胡狗儿抱着刀,即使是站在船尾那只吊起的昏黄灯笼下,也显得安静默然。
比起月台,他平静得多。或者说,从出宫到游船,他的情绪就几乎没有波动过。
月台看了他一会,他还是像尊沉默的石像,仿佛只会摔碎,不会开口。
船舱中万俟望和孟长盈的笑声耳语,他充耳不闻,只半阖眼帘,望着夜色下随波而动的连绵荷叶。
月台忽然道:“胡狗儿,你看到了吗?”
胡狗儿的目光依旧落在荷叶上,好似压根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但他回了声:“看到了。”
“看到了?”月台瞥了眼船舱,声音压低,拧眉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知道。”胡狗儿依回得很简短。
月台眼中闪过一抹疑问,胡狗儿这沉闷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敏锐。
可她心绪实在躁烦,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同看着夜色中显出深绿的荷叶。
“他们不该走得这么近,”月台沉声道,“很不该。”
话落,胡狗儿顿了顿,才道:“是你不该这样想。”
月台微微一惊,诧异看向胡狗儿:“什么?”
凉爽微风拂过胡狗儿耳畔的草色细绳,细绳顶端的那只八棱银珠光芒内敛,像是只关在笼中缄默不言的鸟儿。
“主子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是我无能摘不下来,不是她不该要。”
月台手背抵了抵眉,一时无言。
这话说得太像花言巧言,但她知道,胡狗儿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个意思。主子是心怀天下的人,她不会停留在京洛,你明白吗?”
胡狗儿轻轻点了下头。
“她去哪,我去哪。”
“……”月台无奈一笑,笑过又叹了口气:“像你这样,反倒活得简单。”
两人沉默了会。
胡狗儿忽然道:“我活得简单还是艰难,并不重要。我只希望主子过得快活。”
说完,胡狗儿慢吞吞瞥了月台一眼。
月台看明白,这闷罐子一样的人竟然在点她。
她摇摇头,眼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怅然,和深深的忧虑。
“你不懂,感情一事,再聪明的人也会在上面栽跟头。”
胡狗儿眼皮垂着,默了默:“是吗?”
月台摇头哂笑:“光看一对郁奉礼和乌石兰萝蜜,还看不出来吗?”
胡狗儿敛眸,最先想起的是孟长盈在常岚剑下救了乌石兰萝蜜一命,而后才想起郁贺和乌石兰萝蜜的复杂纠葛。
即使他不关注主子之外的事情,也看得出他们二人互相折磨的痛苦。
“这离乱浊世,不是给人爱来爱去的,那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传说。”
月台眉头紧紧皱着,嗓音里带着几分凉意。
*——《汉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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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