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元八年正月二十,开朝复印。
在这个暗流涌动的正月里,各方势力紧盯政治风向,多数人选择了观望不前。
可上谏的奏本仍如雪花一般飘去朝阳殿,只是内容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大量为中书令陈情喊冤的折子里,夹杂了极少数,约莫三四个弹劾的折子。
奉元帝对此闭口不提,却抵不住有心者上前道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朝会便只剩下中书令冤枉云云。
对御史们风向倒戈这事,最吃惊的当属林知珩。
旁人或是吃瓜看热闹,他确实实在在准备好了朝会为父发言。
在这之前,他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兄长及那些义愤填膺的御史们。
然而事情发展过于荒谬,到叫他整个朝会下来,连句话都没插上。
群臣进谏,门庭若市。
“退朝!”
最终奉元帝拍案而去,开年头一场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结束后,林知珩带着满头雾水去寻林知瑾,对方却被众臣围着,难以脱身。
他好不容易凑上去有个说话的机会,林知瑾只与他道:“回家再说。”便匆匆随几名御史走了。
消息迅速四散传开。
林知瑶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林知珩。
梁颂年今日告假朝会,一是想要避开群臣谏言林仲检的风头,二是打算为下次朝会准备裴案卷宗。
是以,林知瑶知道他也同自己一样,还不知晓朝会突发的状况,索性没等他回来,直接去了林知瑾那院,想着长兄回来与她说道说道。
同在一个府里,何氏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因而见到林知瑶过来,并不意外。
“先喝杯茶,他们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
林知瑶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想了想问道:“父亲出事之后,我心中有气,几日未见长兄,今儿个朝会之况,嫂子可知些什么内情?”
何氏也坐下来,笑笑道:“你知道我向来不过问他政事,适才听闻了只言片语,也是吃了一惊。”
林知瑶了解他长兄的脾气,也清楚何氏为人沉稳贤惠,心思多放在内宅之中,从不多嘴烦问,她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想着真问出什么。
何氏却一反平常,主动续说道:“我虽不知有什么内情,却瞧着你长兄这几天整日出门走动,似乎很忙。”
林知瑶微微一愣,“竟有这事儿?”
林知瑾之所以能胜任御史中丞这个职位,除了才能学识外,最让人佩服的便是完全不理会人情世故那一套。
开朝前,出门走动,这几个字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那个敢在朝堂上以子驳父的人做出来的行为。
连何氏都觉得奇怪,更别说林知瑶了。
“嫂子可知长兄都去了什么地方?”
何氏摇摇头,“这个自是不知,我就是见他早出晚归才问了句,只说是忙要紧的公事,便没再多言。”
正说着,林知珩急行而来。
他进屋见了人,先是恭敬的喊了声:“嫂子。”接着便看向林知瑶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知瑶不答反问:“二哥觉得呢?”
林知珩脑子还没在朝会的冲击中转出来,让林知瑶拿话一怼,清醒了不少。
“别问我,我除了人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林知珩说着,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也加入了坐等队伍。
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有下人回报林知瑾进府了,屋内便三人接连收回了各种思绪。
何氏见他脸色严肃,知道是有要事相谈,便起身往外走道:“我去吩咐人备膳,今儿个都留在这吃。”
林知瑾叫下了她,“算家里的事,夫人也一起听听罢。”
听到这话,在场三人更觉非同小可,全将脱口要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等着林知瑾来说。
“阿珩,还记不记得我在父亲门前问你的三个问题?”
林知瑾坐下来,第一句是对林知珩说的,后者听言,周身一震,瞬间变了脸色。
林知瑶不明所以,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道:“二哥,问你话呢。”
林知珩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看向林知瑾,抿着嘴一言不发。
林知瑾面不改色,扫了眼在座的三人,缓缓说道:“那日我问他的话,大致是叫他在家国之间做抉择,换到此刻,无非是能不能为救父而反。”
反言一出,已足够晴天霹雳,而说这话的人是林知瑾,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脸白如纸。
彼时,梁颂年也在江淮景匆忙相告下,知道了这开年的局势扭转。
他这几日状态不好,听了之后无心再忙,便安排了几个靠谱的人继续整理案卷重点,自己则去了刑部大牢。
苏恒被关押的日子,除了严加看守外,并不曾被用过刑,其餐食在梁颂年的嘱咐下,更是比狱卒的伙食还要好。
可他还是颓瘦了许多。
梁颂年等待狱卒打开铁链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盯着苏恒看,眸色深不见底。
“武毅侯,好久不见。”
梁颂年屏退狱卒,独身跨进牢门,居高临下道了句。
苏恒本是闭目盘坐的姿势,尽管听到来人的动静,仍是未动分毫,直至此时,才缓缓睁开双眼。
“牢里暗无天日,过着过着便数不清日子了,倒不觉过了多久。”
梁颂年冷冷道:“怪晚辈无能,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还是一团乱麻。”
苏恒依旧没什么表情,“所以今日是来找苏某诉苦的么?”
“不,”梁颂年道:“是来通知好消息的。”
苏恒微微拧眉,有些拿不准这话的意思。
“武毅侯不必多虑。”
梁颂年微笑道:“陛下已明旨放人,晚辈也推进了释放流程,待各司其核批后,您就可以从这地方出去了。
苏恒疑道:“这案子,你不打算继续查了?”
梁颂年笑了一声,“这案子本就和武毅侯没什么关系,放您出去也不影响什么,何况……”
他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无奈,“当下朝堂闹得不可开交,根本无人顾及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苏恒眯起眼睛,并不追问。
梁颂年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身子,“武毅侯真是神机妙算,林相果然走了裴氏的路。”
苏恒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梁颂年缓慢而清晰道:“林氏反了。”
苏恒沉默半响,才又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梁颂年道:“这还多亏了苏侍郎,他辞官请命去北疆援军,到了之后却发现那地方风平浪静,并无战事。想来您是了解他的,发现北疆谎报军情,储备战资这种大事,他就算拼死也要将消息传到了京都,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北疆?齐明玄?”苏恒陷入沉思。
梁颂年看穿他的心思,主动道:“这帮老臣同心合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林相与齐尚书更是在前朝就交好,听说前些年陛下改革的决心起来,险些连齐尚书的职都动了,现在看来齐明玄去北疆,怕也是早就想好的。”
苏恒忽然问:“他们现在如何了?”
梁颂年如实相告:“事发时,林相恰在宫中,便直接押在了诏狱,齐尚书等相关人停职禁足,都还没有定罪。”
苏恒皱眉,“林氏其他人呢?”
梁颂年知道他问的是林仲检那两个任朝中要职的儿子,直言道:“令郎从北疆逃回来只说了齐明玄蓄意谋反,对林氏及其他细节一概不知。陛下下旨的名义,就是要严查那几个往来密切的老臣,对林家两个儿子,应该是想着今日朝会众人义愤填膺的时候顺势拿下,只不过……”
苏恒没耐心听他扯细枝末节,追问重点道:“事态如此明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论?”
梁颂年提醒他道:“北疆蓄力已久,此时战力不容小觑。”
苏恒想了想,便明白了,“京都封锁了消息,北疆那边还不知情,所以是陛下没想好怎么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
梁颂年道:“也不尽然。”
苏恒抬眼看他。
梁颂年惨然一笑,“开年的头个朝会,众臣倒戈一片,全是为林相喊冤的。”
苏恒迷惑不解,怎么也听不明白这简短的几句话。
梁颂年并不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之前我为私心要提审您,不成想竟让林相一举两得,力推我父亲代职禁军统领,一来能拉我入局,二来至陛下于险境。”
梁颂年笑了笑,“不过我父亲出仕多年,在朝中早无根基,就算我们两家儿女结亲,他也绝无不臣之心。这个陛下清楚,林相也清楚,所以陛下再气也忍下了,林相不过是想告诫下陛下欲速则不达,他这个中书令帽子不好摘,可如今……”
他说到这,顿了顿才道:“如今这般绝境之下,林相竟还留了一手,在朝会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如此,武毅侯怎么看?”
苏恒听罢,并未言语,低着头似乎陷入什么复杂的思绪里面。
梁颂年静静地等了他好半响,也没等到回应,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闻一声:“才刚刚开始。”
梁颂年回头,“什么?”
苏恒道:“北疆兵力不是林氏唯一的筹码,他们肯定还握着别的翻盘机会。”
梁颂年低头笑笑,“陛下也是想到了这层,所以才下旨要我放人,有您在左右,陛下也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