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瀚海银沙,玉苏阿带着雪霁和乔渊前往耆善居次的行帐。
“居次!居次!我总算找到你啦!”
雪霁坐在骆驼背上,看到一名穿着绿袍子的西戎少女策马迎来,隔着大老远喜极而泣:“呜呜呜,要是再找不到居次,大阏氏知道了一定活生生扒了我的皮。”
“卓沫目!”玉苏阿跳下骆驼,神采奕奕地向绿袍少女挥手:“大阏氏在王庭,只要你不去说,我阿囊就不会知道,也不会扒你的皮。”
回首向雪霁和乔渊笑道:“这是我的贴身婢女卓沫目,忠心耿耿,就是脑子不太好使。你们看,明明是我自己回来的,她偏偏要说是她找到了我。”
绿袍少女跳下马,飞扑过来抱住玉苏阿:“居次,你受苦了,呜呜呜。”
玉苏阿点头:“卓沫目,你就说对这一句话。既然知道了还不赶快把马牵过来,骑了这么久老骆驼,又颠又臭,难受死了。”
卓沫目擦干眼泪,跑回去牵过马:“我骑来的马正值壮年,跑起来稳得很,居次请上马。”
玉苏阿翻身上马兜了两圈,赞道:“这马舒服。卓沫目,那两人交给你了,他们是我在沙漠里遇到的恩人,给我好好照顾。”说罢一打马,飞驰而去:“小骷髅,你和你哥哥可得留下了!”
耆善居次的华丽行帐内,玉苏阿散开微微打卷的长发,由卓沫目细细梳篦,仔细涂抹香油。
“居次的头发真是浓美。汉人笑我们不爱洗澡,他们懂什么?天神居于星辰,赐福由头顶而入,头顶是人身上最神圣的地方,沾水会让邪气入体,是对天神的大不敬,头发要常用香油养护才会茂密芳香。”卓沫目打理着玉苏阿浓密油黑的长发,爱不释手:“居次带回来的那个汉女倒是立刻要水擦洗,洗得这么勤快头发还不是掉没了,哪如居次保养得好。”
“卓沫目,越来越大胆。”玉苏阿坐在一人高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卓沫目笑:“他们在沙漠里给了我食水,你竟然在背后说我恩人的坏话?”
“这算什么恩人?”卓沫目一点都不害怕玉苏阿的斥责:“居次对‘瀚海银沙’熟得很,藏在那里连大单于和大阏氏都找不到,弄丢食物饮水跑回来就是,哪用得着汉人救?就算不想回来,以居次的聪明机智和灵敏身手,拿走他们的食物饮水还不是轻而易举?我看呀,就是居次心太好,才管两个汉人叫恩人。这要是让大阏氏听见了,肯定不高兴。”
玉苏阿眨眨眼:“卓沫目,照你这么说,他们两个不是我的恩人?”
“当然不是。”大阏氏歌玛最讨厌汉人,耆善因而从上到下都对汉人充满敌意,卓沫目也是如此:“当初和北朝结盟,明明说好西戎出兵的条件是他们年年供给充足粮草,却在我们遭受雪灾最需要粮草的时候不肯给足。汉人最是狡诈,居次可不能被汉女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
“怎么会?我这么聪明她那么傻,只能是我骗她呀。我把小骷髅的哥哥支走,稍微哄哄她,她就什么都说了,真好骗。”玉苏阿来了兴致:“卓沫目,你也觉得小骷髅楚楚动人?那你说,她和我谁更美?”
“居次!您在说什么呀?!”卓沫目激动得险些打翻香油罐:“您是西戎‘心上花’,是大阏氏之下最尊贵的女人,美貌闪闪发光胜过金银帐中最珍贵的宝石,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怎么能去和一个低贱的汉女比?!”
这些话玉苏阿从小听到大,一直坚信不疑,直到她遇见雪霁,才惊觉世间还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就算形销骨立眉发脱尽,依然骨像绝伦眼若含情,楚楚幽艳动人心魂。
自己若是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宝石,小骷髅就是月夜里波光粼粼的幽湖。
玉苏阿看着铜镜,有些迷茫:“我真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吗?”
“当然是。”卓沫目代替铜镜答道:“大阏氏原本就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所有男人都为大阏氏的美貌神魂颠倒,可惜被奸狡汉人算计,使萧公主欺世盗名。居次比大阏氏年轻的时候还要美,当然是‘天下第一美女’。”
玉苏阿知道阿囊最忿忿不平的事情,就是北朝大皇帝齐桓求婚萧公主,称她为“天下第一美女”。玉苏阿好奇道:“卓沫目,曾有见过阿囊的男人不为阿囊的美貌倾倒吗?”
“没有。除非是瞎了眼的男人。”卓沫目斩钉截铁道:“大阏氏说过,瞎了眼的男人不配活在世间。”
“这样啊……”玉苏阿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突然拍掌笑道:“卓沫目,我想到一个好玩的游戏。让我们看看,汉人到底是狡诈还是傻。”
乔渊被带往别处休息,雪霁向那位穿绿袍的姑娘要了热水,仔仔细细清洁身体。
“洗好了吗?”帐外传来卓沫目的声音,“我要进来了。”
雪霁穿戴整齐,提高声音道:“卓沫目姑娘,快请进来,真是麻烦你了。”
卓沫目走进帐中,将一双木拐递到雪霁跟前:“这是居次给你的,不知合不合用。”
雪霁惊喜非常:“多谢居次,多谢卓沫目姑娘。”有了这副木拐,就不用总是麻烦乔大哥了。
“你试试。”卓沫目上前,扶起雪霁将木拐强行塞在她腋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让他们马上去改。”
雪霁本想慢慢练习,可卓沫目盛情难却,便架住木拐走了几步。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走起来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卓沫目借机仔细打量雪霁,从前额眉骨,到鼻梁鼻尖,再到嘴唇下巴,轮廓错落有致,衔接流畅精美,线条弧度无可挑剔。
就算没有头发、没有眉毛、连眼睫毛都掉得稀疏,那双幽幽大大的瞳仁依然纯澈静谧,形状极美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引得遐想幽思。
卓沫目突然有些理解居次为什么会和她比美。
“得知居次失踪数日,大阏氏十分担心,派遣使者来问。居次不肯说,使者要回复大阏氏,只能找你们兄妹问问。”卓沫目一边说,一边掀开帐帘往外走:“大单于大阏氏是天上的日月,不可欺骗,对使者的问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多谢卓沫目姑娘提点,我一定实话实说。”雪霁赶紧拄着木拐跟上卓沫目。
“居次是闪耀的星辰,不可亵渎。”卓沫目又道:“你不能信口开河毁损居次清誉,记住没有?”
“记住了。”雪霁快走几步跟上卓沫目,“这双拐杖真好用,居次大恩,雪霁一定不会让居次为难。”
“傻子。”卓沫目嘟囔着,突然扭头冲雪霁道:“要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就让自己变得更丑些,说不定会放你一马。”
“啊?”雪霁一头雾水,不明白卓沫目是什么意思。
粗壮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首,不苟言笑,想必就是卓沫目所说王庭使者;玉苏阿坐在下首,东顾西盼,百无聊赖。
雪霁隔得老远便看到乔渊袒露胸膛,跪在地上。
旁边兵士举起烧红的烙铁,烫在他胸口,白烟冒起,皮肉烧焦的气味飘散,乔渊不吭一声咬牙忍耐。
雪霁甩开拐杖扑过去,踉跄跪倒在乔渊身前,看到刚刚烫出的烙印就在心口旧伤之上。雪霁颤抖着手想要去触摸,又像被烫到一样猛然缩回手。
“哥哥,痛不痛?”雪霁深湖般的眼眸溢满水汽,眨眼间泪珠掉落。
看到雪霁,玉苏阿眼睛一亮,仿佛终于找到乐趣:“小骷髅,你哥哥没有欺骗天上的日月,诚实回答了王庭使者的问题,承认自己是汉人。”
“大阏氏最讨厌汉人。在耆善部汉人只能做奴隶,没有例外。”玉苏阿走过来递给雪霁一盒药膏:“所以我的最后一个条件就是给他烙上耆善的奴隶烙印,让他成为我的奴隶。这是最好的烫伤药膏,给你哥哥敷上吧,奖励他的诚实和愚蠢。”
雪霁没有接药膏,泪眼朦胧地看向玉苏阿:“我哥哥不做奴隶,谁的奴隶都不做。”
乔渊握住雪霁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平静对玉苏阿道:“乔渊当初对居次多有不敬,这印记就当是在还债,还望居次尽快兑现誓言。”
玉苏阿收回药膏,居高临下对雪霁道:“看,这是你哥哥自己乐意的,你就别替他不平了。”玉苏阿转身,重新坐回椅子上:“小骷髅,该你了。”
乔渊手一抖,厉声道:“居次恩怨分明,我妹妹从来没有得罪过居次!”
“我又没说要她当奴隶,你急什么。”玉苏阿笑嘻嘻道:“只要小骷髅如实回答王庭使者的问题就好了。”
“耆善的规矩多如牛毛,不为外人所知,就算如实回答了问题,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乔渊沉声道:“我妹妹年幼无知,她的问题我来回答。”
“你不行。”玉苏阿笑道:“就像你不会给女孩子梳头一样,你也不知道我和小骷髅去瀚海银沙是为什么。”
“小骷髅,王庭使者刚刚问耆善居次去‘瀚海银沙’做什么?你来告诉他。”玉苏阿托着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让我看看,你会怎么回答使者的问题。”
雪霁看着兴致勃勃的玉苏阿,觉得她和沙漠里那个鲜活飞扬的少女似乎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不能撒谎,也不能损毁玉苏阿的清誉,让人议论耆善居次去瀚海银沙只为见一见蜃景中出现过的俊美龙子。
雪霁定定看着玉苏阿,轻轻开口:“我生长在山中,从没见过海市蜃楼。我和哥哥在沙漠遇到耆善居次,分享了一些食物饮水,居次带我去‘瀚海银沙’观赏蜃景。”
她抬眼,慢慢举起手:“使者明鉴,雪霁所言句句属实,有居次告诉我的私密话为证。”
呦,要把龙子幻象的秘密说出来了,毁损居次清誉,可以罚她!玉苏阿坐直身体,眨眨眼,浓密睫毛上下翻飞,丰唇微翘,有些迫不及待。
“居次说,她阿囊从小给她剪睫毛,新生的睫毛会变得又翘又长。”雪霁双手如飞,扯光所剩不多的睫毛:“我相信居次的话。”
玉苏阿唬了一跳,没想到雪霁会突然揪光睫毛:“快住手,你是真傻!”
玉苏阿奔到雪霁面前,看着雪霁光秃秃的眼睛“啧啧”连声:“小骷髅,王庭根本没有派使者来,这就是个游戏。啧啧啧,你怎么认真了,这样多丑,不痛吗?”
怎么可能痛?乔大哥被烫得皮肉焦绽也没哼一声,她怎么有脸痛?
光秃秃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雪霁眼中一片模糊,再看不清玉苏阿的样子。她反握住乔渊的手,卑微地讨好玉苏阿:“居次人美心善,恩怨分明,雪霁愿为奴做婢,只求居次赏赐肉苁蓉。”
“哈哈哈哈,”玉苏阿笑声清脆如银铃,伸出三根手指 :“小骷髅,第三个条件,你就给我当婢女吧。”